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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男人們面對歐陽洪梅則是別一樣的心情。他們看這樣一個過於茁壯、過於豐美、過於讓人心旌搖盪、沒有缺陷、清清純純的女人,多半會得出這樣的感受:「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是花,便是有刺,膽子壯了,手上老繭厚了,也敢去摘,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花。是霧,便是濃霧,眼力驚人,也敢闖入這迷宮迷霧的景致中徜徉,可歐陽洪梅又似乎不是霧。要是濃雲,裡面就藏有可劈死人的雷電,要是毒氣,一嗅便可致命。於是乎,歐陽洪梅便在六十多個男知青和四窪千余青壯男人堆裡獲得了絕對的自由。高興時,她可以笑個半坡滾著鈴兒響,眉頭一皺,便可引來一聲接一聲的問候。「誰惹你了?」「誰欺負你了?」「你有什麼難處,只管說出來。」「你笑一笑吧,要不我給你學聲狗叫,汪汪!」「你想幹了就摸摸鐮刀鋤頭,不想幹就到田頭地邊歇歇,采點野花。」連最愛忌妒的同性也悄聲捎來了關切的問候。「是不是哪個野小子占你便宜了?你說說,姐們兒給你出氣!」「是不是倒黴了肚子疼?我這有藥。」歐陽洪梅根本不知政治風雲的風霜刀劍功能,一時忘了形,唱一段崔鶯鶯酬簡,唱一段王寶釧思夫,唱一段陳妙常懷春,每唱必來個滿場喝彩。最多會有那麼個好心的大叔大嬸趁人不注意的空當兒,小聲勸一句:「閨女,這四舊咱甭在大隊幹部眼皮底下唱,小心給你小鞋穿。」大隊?大隊是董天柱一手遮天。董天柱不給歐陽洪梅小鞋,誰也不敢做這雙鞋。董天柱三十出頭,「文革」第二年批鬥死了老支書,是個狠角兒。上任第四年,他妻子死于難產,還夾死一個兒子。董天柱不管歐陽洪梅唱舊戲,多少有點私心。憋了三年,董天柱和歐陽洪梅說過這樣一番話。董天柱說:「你覺得四窪村待你咋樣?」「挺好,地好、水好、人更好。」「我早在縣裡掛上號了,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弄個中央委員當當?」「有可能,如今什麼可能都有。」「插隊落戶是潮流。我有頭腦,有幹勁,也讀過一些書。《豔陽天》你讀過吧?我看你就是那個焦淑紅。」「我不能比人家焦淑紅,人家根正苗紅,我爺爺是個開明資本家。」「這麼說你讀過了,改天你告訴我,你認為焦淑紅是嫁給蕭長春好呢?還是不嫁好。」歐陽洪梅回去把這個難題交給了六十幾個知青,懵裡懵懂竟不知董天柱是在求婚。第二天一上工,男知青都爭著和董天柱談《豔陽天》,異口同聲說:「焦淑紅咋能嫁給蕭長春呢?嫁過去,焦淑紅就不是焦淑紅了。焦淑紅是大家的焦淑紅。」董天柱弄個大紅臉。偏偏歐陽洪梅較真兒,當天去找董天柱道歉,「董支書,我確實認為作家寫得對,你又讓我說,沒辦法,回去就說了。」董天柱再不提這事,說:「算了算了,又不是啥大是大非,他們不過是笑我比作家高明。不嫁就不嫁吧。」這個插曲就像大樂隊演奏交響樂時第一小提琴手逞能加進去的一串音符,沒叫出個響,就被氣勢磅礴的主旋律淹沒得無跡可循。最後,第一小提琴手還落了一圈樂手的嘲弄:樂譜都看錯了,還配當第一小提琴手!男人們似乎都願意歐陽洪梅「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他們都很知足,懂得「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也就倍加珍惜。久而久之,就是有誰想當那個賣油郎,還沒掙回足夠本錢,賣油挑子就叫大夥一起用力給砸了。歐陽洪梅在男人堆裡的絕對安全,正應了那句古話:「狼多不吃娃!」

  然而,日子一久,歐陽洪梅的心理出現了嚴重傾斜。大多數少女走進戀愛,是因為芳心孤寂疼痛尋找撫摸的結果。同樣成熟的歐陽洪梅還沒拉響戀愛的預備鈴兒,過多的撫摸已使她的芳心變得異樣的孤寂和疼痛起來。這時,她需要確確實實的撫摸了。單調乏味的勞作,變成了戀愛的催化劑,使黃昏後的田野裡、樹林裡、河坡的蘆葦叢都變得騷動起來,一雙雙一對對男女如雨後春筍般瘋長出來,帶著青春的無怨無悔的豪氣、帶著還掛著孩童時代殘留的最後一滴露珠的好奇、帶著無法排解的清淡的苦悶、帶著對前途的幾多迷惘,將那生命揮霍,將那正果禁果遍嘗。歐陽洪梅孤身一人坐在槐香四溢的槐林裡,透過被苦槐的細瘦葉子剪碎了的冷白的月光,望著趙河河谷裡滾滾東流的大波,先前的良好感覺和自信迅速崩裂成了碎片。她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只配享用對影成三人的冷清。她成了一個永遠長不大的白雪公主,記憶裡只能存放讓成人會心一笑的遊戲。她成了這個無情的愛情角鬥場上的失敗者,灰姑娘們搶走了白馬王子,場上只剩下插著稻草自叫自賣的歪瓜裂棗。她甚至悲哀地想:我哪裡有什麼女人的魅力,我只是一隻擺放在房屋角落用來增添某種氣氛的花瓶,房屋著火時,主人們優先考慮的是舊碗櫥那佈滿缺口的粗瓷大碗是否能經得起烈火的燒烤。

  在這種煎熬之中,她在那間幽暗的公社食堂的角落裡發現了用普希金抒情詩自勉的白劍。這一瞬間因來得恰如其時,便立馬佔據了歐陽洪梅的全部心靈。當晚,她初嘗了失眠的滋味。在那個雨夜末梢吊著的第一個春夢裡,白劍不請自到,撞進了歐陽洪梅的夢境。在這個夢裡,他們飽享了戀人們所有的歡愉,走完了戀人們應走的全部路程。那段同床共枕的華彩樂章給夢中的歐陽洪梅帶來了難以名狀的震驚和歡樂。一覺醒來,無邊無際的痛苦依然如故,焦渴的心中又平添了揮之不去的一份相思,只剩下這個夢境鐫刻在她十八歲日曆的扉頁上。日子流逝著,這流逝的日子給她的心靈深處留下了越來越大的空虛、空缺。這塊巨大的空間日後再沒有相似的情愫將它充滿。歐陽洪梅的人生軌道和尋常少女相比,出現了重大偏離。

  李金堂就要在歐陽洪梅生命的舞臺上登臺亮相了。主角亮相前,要有一束光的引導、一段過門的引唱。董天柱為李金堂打亮了這束光,拉響了這節過門。

  剛剛複職的李金堂到孔明公社蹲點了。各大隊支書輪番被召到公社彙報工作。董天柱彙報完知青點的工作,似乎意猶未盡。蕭長春和焦淑紅的故事以這種方式結束,他心裡實在不甘,下意識地要做點什麼填補一下這件事在心底留下的巨大空白。他說:「四窪的知青也有不服改造的。有個叫歐陽洪梅的,簡直無法無天。長得嘛,長得就是一個狐仙,妖冶極了,只用多看幾眼,心裡就犯迷糊……我說的是那些男知青。他們都願意幫她幹活,把工分記到她的頭上。她呢,整天擺闊小姐的譜,把一頂用線繞成的醜八怪樣的、稀奇古怪的帽子遮住半張臉,東邊立立,西邊站站,幾乎天天都要哼唱一些『四舊』,有時候竟敢和一些男知青對唱什麼《西廂記》。那聲音簡直不像是用肉嗓子哼唱出來的,聽幾句心裡就發毛,不是狐仙又是啥?她不幹活反而工分最多,不是剝削又是什麼?資本家的臭小姐,真難改造呀。」

  董天柱說這番話的時候,沒看李金堂的臉。不是他看不見,而是不敢看。關於李金堂從土改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作為,董天柱知道得太多了。剛剛成人,開始能思想了,林苟生來到四窪落了戶,就住在董天柱家東邊大隊的一間倉庫裡。林苟生被李金堂一整再整,最後被判了十五年徒刑。這件事董天柱也十分諳熟。林苟生英英武武,還當過石佛寺鎮的鎮長,竟叫李金堂整得無法還手。這就是董天柱懼怕李金堂的心理根源。李金堂這幾年是倒臺了,可是,如今他不是官復原職回來了嗎?老支書是董天柱派人吊打致死的,李金堂複出是不是意味著造反派們要完蛋了?所以,董天柱必須小心。這樣,董天柱就沒有看見李金堂聽這番話時面部表情的急劇變化。李金堂在想另一個女人,想得滿臉惆悵。「哦,時間真快,轉眼間慧娟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了。女兒像她媽嗎?」李金堂決定見見歐陽洪梅,忽然問了一句:「四窪的樣板戲唱起來沒有?」董天柱抬了抬頭,「唱了。就是因為這個歐陽洪梅,唱得不多,叫他們唱《紅燈記》,前腳一走,他們就改唱《白蛇傳》。」李金堂生氣地道:「資本家我們都改造過來了,這些子女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有這麼好的基礎,改造不好是誰的錯?你說說!」董天柱怯怯地道:「我,我們也有責任。」李金堂揮揮大手,「是你不會用兵打仗,把好鋼用在刀背上了。這個歐陽洪梅在田邊地頭唱唱戲,這天的活兒是不是出得多一些?這個道理你不懂嗎?現在為什麼要普及樣板戲?因為這是精神食糧。她會唱些舊戲,這不奇怪,她媽媽綠翠玉,是全省四大名旦,耳濡目染久了,情不自禁唱兩句,有啥大不了的?小題大做。三天后我要去四窪看《沙家浜》,要這個歐陽洪梅演阿慶嫂,你回去準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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