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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白劍吃了一驚,禁不住仔細打量了這個顯然已到中年的女人。「你每天都擦?」「是的,每天擦兩遍,還是擦不乾淨,恐怕永遠也擦不淨了。」「你在這兒幹幾年了?」「差不多二十年了。」「這樓梯你也擦了二十年?」「不,開始的幾年我沒擦,我想著那血不會白流,後來我知道那血白流了,就想把它擦掉,擦了十年,還是擦不掉。」「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妙清。」「你是當年一中『井岡山』宣傳部長陳妙清嗎?」女人端著白瓷盆站了起來,「是的。你也是一中畢業的?」「我那時在初中部,沒參加『紅太陽』,也沒參加你們『井岡山』,都必須在派時,我成立了『一棵蔥戰鬥隊』,就我一個人。」陳妙清笑道:「你比我們看得清,所以你就成了大記者。我只想把這些血擦掉,可我總是擦不掉。」白劍打了個寒噤,又問:「這二十年,你一直呆在這裡?」陳妙清沒正面回答,低頭說:「你需要什麼,只管說。招待所就我一個服務員。」說罷,去了一樓衛生間。

  白劍被陳妙清身上的某種東西鎮住了。二十年前,「紅太陽」和「井岡山」兩派為爭奪古堡,發生大規模武鬥,雙方死傷七十餘人,仍沒停止的意思。第二天黃昏,一個渾身衣服燒得不能遮體的少女抱著一個血人走出古堡,站在武鬥雙方對峙的大街上,槍聲終於停止了。陳妙清這一制止武鬥的壯舉,在當時的龍泉幾乎家喻戶曉。當人們知道陳妙清和那個死去的「井岡山」司令譚文龍是一對戀人後,這一壯舉就多了一抹殉情的玫瑰紅,讓龍泉狂熱的少男少女唏噓不已。白劍不明白是什麼力量把陳妙清關進這樣一幢石樓裡,是愛情嗎?如果不是愛情,那又會是什麼?十年如一日,擦拭同一個樓梯上的血跡,當事人卻又不知為什麼,這實在讓人費解。

  難道這就是龍泉人的個性?白劍想著。

  李金堂一見白劍,就送去一縷恰到好處的溫情。他把半舊的軍大衣脫下來,交給朱新泉,不等介紹,把手伸向正在大廳冥想的白劍:「你和祖賢年輕時長得很像。你回來了,該早打個招呼。」白劍握著那只有力的大手,「李副書記,我這次回龍泉,純屬私事,不敢驚動你們。你認識家父?」李金堂拉著白劍走到一排黑沙發前,「坐下說,坐下說。我和祖賢五六年就認識了,他和你母親立志要把失傳多年的黑米培育出來,為這事我們討論過多次。六十年代初,我去過他的試驗田。後來,我靠邊站了。七十年代我第一次複出,知道你父母仍在搞黑米種子,很想再去看看,一場大洪水,竟……不說這些了。如今黑米在龍泉已種植成功,你父母可是大功臣呀。你這次回龍泉,避免我們犯一次大錯誤,給我們敲了一次警鐘。」白劍覺得該給龍泉方面吃顆定心丸,說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經濟發展了,也要通過一定的形式體現,只是一刀切不好。昨天八裡廟那種陣勢,要不了三天就把一座好端端的寨子給毀了。我是萬不得已,才以這種方式阻止的。龍泉這幾年的變化很大,會有大發展的。只是搞新村,是不是慎重些,成熟一批,改造一批。」李金堂聽出白劍不願再糾纏新村的意思,有些悵然,可又不好直接讓白劍把這件事朝上捅,沉吟了片刻道:「白劍老弟,你也別護龍泉的短。這件事的嚴重性,我知道你不願說破,我看這是當年的共產風死灰復燃,夠典型的。這件事不狠狠敲打敲打,還會以別的形式借屍還魂。這種急功近利式的掠奪性的經營,不只龍泉存在,要是經過你的大筆在北京的大報上呼籲一下,就是不便公開,寫一篇內參,對於全國,也是功德無量的事。聽說那個王副鄉長還開了槍,這成何體統!」

  白劍聽得莫名其妙,李金堂把事情提到這樣的高度來認識,又指出了登報和寫內參這兩種方式披露這件事,到底想幹什麼?這個李金堂該不是正話反說吧?作為一個縣級領導,他不會不知道一篇內參或是一篇公開的批評文章的分量。他是害怕這種結局,所以才把自己請到縣裡。白劍想起相機裡的膠捲,恍然大悟,笑道:「李副書記,那個王鄉長也是執行公務,當時我拍了照,是怕無法收場。這事既然縣裡已經及時制止,照片也沒用了。這個膠捲沒照幾張,等會兒我取了交給你處理。我這次回來是休假,沒想遇到了這件事。」李金堂知道白劍多想了一層,把他意思聽擰了,可又無法再捅破這層窗戶紙,看來利用這個白劍的事只能從長計議了,遂支吾著,「不急不急。你既然回來了,我們就不能輕易放你走,等過了元宵節,讓朱部長陪你到處看看,給縣裡的工作留點建設性意見。」

  這時,陳遠冰從餐廳那邊走了出來,「李書記,飯已經好了,還用不用等?」李金堂發現沒有來電視臺的人,眉頭皺了一下,「昨天說的事,不知廣電局辦妥沒有?」陳遠冰心領神會道:「剛才我又打了電話,人已經報到了,等會兒,她和連錦一起來。」李金堂微微點了點頭,站起來披上大衣說:「小白,一起吃頓便飯吧。」白劍只好跟著,來個客隨主便。

  李金堂圍著圓桌轉了半圈,臉色鐵青著,盯著佇立一旁的陳遠冰和財務科長罵起來:「你們搞什麼名堂!白記者剛到,弄這些花裡胡哨幹什麼?中央三令五申,要四菜一湯接待,你們都當耳旁風呀!虧得白記者是咱本鄉本土自己人。」白劍看見桌上有對蝦、團魚這種高檔菜,聽李金堂這麼一說,不好插話了,心裡直犯嘀咕:他到底在賣什麼藥?朱新泉更是迷惑不解,招待規格是昨晚李金堂親自定的,他為什麼要出爾反爾?陳遠冰和財務科長只能擺出大義凜然的模樣,伸直了腦袋挨駡,不敢輕易表態。一時間,餐廳裡靜得要爆炸了。朱新泉迅速作出判斷,「胖大叔,撤了撤了!」

  「撤了幹嗎?」白劍循聲望去,看見列車上遇見的珠寶商林苟生滿面油光從操作間裡閃了出來,心裡頓時一緊:這闊佬會不會壞事?林苟生堆著一臉媚笑,低頭看看桌上的菜,「除了這大對蝦,都是龍泉的土產,白大記者幾年沒回咱龍泉,用土產給他接風最好。要是縣裡不好入帳,這桌菜記到我的賬上如何?」抬頭朝白劍眼睛。

  李金堂怔了一下,心裡思忖道:林苟生怎麼會認識他?乜斜了一眼林苟生,「浪費掉了,白記者心裡更不好受。按規定留下四菜一湯,剩下的送我家裡,晚上我家裡有客。」掏出一遝錢遞給財務科長,「以後不管接待誰,都按文件辦。胖大叔,白記者住這裡,你要保證他吃好,又不能超過標準。」

  林苟生討了個沒趣,搖搖頭道:「沒福吃這對蝦團魚湯呀,只好喝咱們的芝麻葉面條。白兄弟,從今咱們是鄰居了,打麻將三缺一了叫一聲,我一定捧場。可惜呀,已晚了半拍。」白劍不敢接林苟生的眼風,嘴裡說:「能和你這大商人做鄰居,三生有幸。」林苟生哼了兩句酸曲:「房頂上跑馬我還嫌低呀,面對面睡下我還想你呀!能和你這種大人物做鄰居,咱們是三生有幸、十八生有幸。」李金堂心裡疑竇頓生:作為記者,如果沒有大圖謀,決不會在年節下剛過初五就離開繁華的京城回來休假,他放棄新村事件,證明他確實為著什麼才來的。林苟生居然認識這個白劍,如今又住成了鄰居,需要給這個禍事精打打預防針了。李金堂把大衣披好,拍拍轉過身要走出雅間的林苟生的肩,「老林呢,你就是長了一張臭嘴,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古堡是政府招待所,你要好自為之!」林苟生站住了,一張嬉皮笑臉倏然間換成玩世不恭,眼珠子跳了幾跳,閃出幾束火光。他作了兩個深呼吸,眼裡的火熄滅了,背朝著幾個人,冷冷說道:「李書記,你貴人多忘事!七九年,五十幾萬右派都平反了。我的檔案,托大洪水的福,毀個一乾二淨。我現在是合法商人,共和國公民,是個自由人。」李金堂音調依然平淡地說:「遠的、近的,我們都知道。如今你也混得不錯,我只是怕你犯老毛病,毀了後半輩子,完全是好意才提醒你!如今你不是認下個幹閨女嗎?好好賣你的珠寶吧。」林苟生聽完這一番話,眼睛漸漸變得黯淡無光。走了兩步,他又覺得實在難咽這口鳥氣,停下步子扭過頭咧嘴笑笑:「有你李副書記掛念,我的日子能不好嗎?哈哈哈——」

  白劍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這兩個男人間濃得無法化解的仇恨,回想起火車上林苟生說的話,心裡咯噔一下:這闊佬說得不錯,已經錯過了和他聯合暗訪的良機。「吃飯,吃飯。」李金堂拉了白劍一把,「這個老林,大半輩子不順,二十出頭當右派,後來又住了幾年監獄,腦子有點不正常。」

  當天晚上,白虹和一個叫連錦的小白臉闖進白劍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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