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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李金堂在家裡接了周有才打來的電話,吩咐說:「對這件事你不要表態,王副鄉長的猜疑也有道理,由他打電話給劉書記更好,他很快會打這個電話的,千里馬沒跑得飛起來之前,都不會忘了伯樂。還是那句話,凡事先看看。你們鄉還有沒有別的村扒房的?好吧,八裡廟的事你不要插手,就是扒個精光也不要管!」他站起身,妻子春英已經拎著外套準備遞給他。旋即,他打消了去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的念頭,朝妻子輕輕一揮手,女人悄然退到裡屋,這種默契的配合很不像夫妻,倒更像五星級賓館訓練有素的一位女招待和一位下榻的尊貴無比的客人。劉清松去縣石墨礦和麥飯石礦區視察了,接下來就會有驚人的舉措。龐秋雁帶著從省城請的大律師已經去了廣州,如果能追回欠款,這兩個礦改組後的班子,李金堂就不好發言。不管劉清松是不是來龍泉鍍金,他都必須認真對付。

  李金堂仰靠在沙發上陷入了深思。女人悄悄走過來,把紅外線電暖器加大一擋。撥亂反正的時代過去了,摸索經濟復蘇和發展辦法的時期也過去了,社會進入了有序的運轉期,各個行業再不會出現那種一夜成名的神話般的英雄。龍泉從「文革」的極度混亂中發展到今天,能讓地委發出「外學溫州內學龍泉」的號召,劉清松沒立寸功。按一般邏輯,劉清松這種坐享皇帝是不會傷及李金堂這種馬上皇帝的。然而事實上,龍泉只是像一個王國,距帝國的所有風光相距不止三舍之地,李金堂一不留神很快就會被掃進縣誌那些發黃的書頁裡,僅僅作為引導歷史車輪前進的路標。明永樂皇帝朱棣,深得萬世留名之道,借機發兵登基後,不多年就把首都由金陵遷北京,大興土木建造皇宮,天下稍平,即下旨編一部《永樂大典》,成為僅次於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知名帝王。朱棣的成功顯然在於他注重形式。劉清松的居心,深得朱棣的真傳。他先改建一條街,又造一個新村,下一步呢?這樣,他就會在一個不出產英雄的時代,以有形的街、村、城引人注目,並可企望觸摸一下永垂千古的衣裙。如果這一計劃完全實施,他李金堂幾十年來的所有勞作,僅僅只配作劉清松輝煌事業的基石。李金堂想透了這一層,心中暗歎後生可畏。去年他提議更改街名,一是為了拋出和為貴的繡球;二是為了一旦劉清松過於難馴,能多一個可供攻訐的靶子。前幾天託病不去參加現場會,則完全出於本能,感覺這樣下去會在劉清松設下的圈套中就範。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李金堂伸手仔細撫摸了自己的臉頰,一股浩然之氣又在胸中激蕩起來。我還沒老,我還沒老,和清松這種有頭腦的年輕人鬥一鬥,才有意思。這個記者來得好哇!如果設法讓劉清松賞識的王副鄉長帶人連夜扒掉八裡廟的寨門,這個白記者會作何反應?他能不能阻止劉清松建新村的龐大計劃呢?照常理,只要上面聽到了反對意見,這個計劃就會流產。李金堂精神一振,再次撥通了周有才的電話。聽了一會兒,他懶懨懨地說聲「知道了」,便撂了電話。劉清松已經通知停建新村了。「來得好快呀!」李金堂喃喃一聲,心裡道:應該儘快把這個白記者抓住,把他的火煽旺一些。他接連撥了兩個電話後,仰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十分鐘後陳遠冰、朱新泉一前一後進了李金堂的青磚四合院,朱新泉還帶了一個人來。李金堂睜開眼睛用目光嘉許這兩個得力部下的效率。朱新泉微彎龐大的軀體,「我把新聞科夏仁幹事帶來了,他和您說的白記者同過學。」李金堂像是被注入一支興奮劑,很快坐直了,「坐下說,坐下說,還是你想得仔細。」春英不聲不響給三位客人倒了茶,又不聲不響退下了。「夏幹事,你談談這個白劍。」朱新泉直入主題。夏仁慌忙欠欠身子,像豬腰子一樣的瘦長紅臉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光亮中,細長的脖子繃出兩條像正在蛻皮的蛇一樣的動脈血管,「事情是這樣的,白劍說是鄉里人卻是城裡人,說是城裡人卻是鄉里人,他父母先是國家幹部,後是八裡廟農民,當了幾年農民,又是國家幹部,研究幾十年黑米,大洪水時淹死了。」朱新泉忍不住打斷道:「嗦什麼,又不是練繞口令!」李金堂淡然道:「還是說清楚了。這麼說,他父親叫白祖賢,我認識的,是縣裡的種子專家,六二年自動回鄉,後來我就不知道了。」夏仁掏出手帕捂嘴咳一聲:「我和白劍小學同學三年,他當知青後上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中華通訊社,不常回來,五年前我在縣城碰到他一回。」李金堂嗯了一聲,從沙發上站起來,「縣裡出了個國家通訊社的大記者,這麼多年我們竟不知道,這是多大的失誤!」朱新泉馬上把夏仁推到前臺:「你早知道縣裡出個大記者,為什麼不彙報?」李金堂和善地笑笑,「不怪小夏,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夏仁答道:「他們這一門,四代單傳,八裡廟還有個爺爺,五年前八十歲,如今不知還在不在。他還有個妹妹叫白虹,我見過的,長得小小巧巧很可愛,臉龐很像中央台新聞播音員杜憲,那年十六七,剛招到縣種植廠當工人,前兩年還上了自修大學中文系,能說一口漂亮的普通話。」

  李金堂心裡盤算著:白劍的根在龍泉,交上這樣一個能吹響大喇叭的人,總是個好事。若是個機靈人,他會很快明白的。這事要趕在劉清松下山之前做了,遲則生變。他伸出一個手指在空中劃了幾個圈,「我看應該先把他請到縣城,聯絡聯絡感情,日後縣裡工作上有了成績,北京新聞界也好有個照應。新泉,明天你親自去把他接過來,用我那輛車。陳主任,你到古堡給白記者安排個房間。」說到這裡,他止住這個話頭,對陳遠冰道:「我還有件事要單獨和你說說。」朱新泉和夏仁走後,李金堂站了起來,踱了幾步,轉過身道:「今晚你就去找組織部溫部長、人勞局魏局長,明天把白劍的妹妹由工人轉成幹部,這姑娘已經有文憑,也算落實政策。」陳遠冰問:「安排到哪裡?」李金堂笑了,「夏幹事不是講了嗎?這個小白虹長得像杜憲,會說普通話,就安排她當記者兼播音員。後天早上縣電視臺要有這麼個白記者。」

  第三章

  古堡是一幢石頭砌成的方方正正的二層樓,清光緒八年由一個叫奧威爾的英國傳教士設計建造,很有些巴德農神廟時期的建築風格。古堡先是一位商人的府第,光緒二十二年春天,古堡遭土匪洗劫,商人全家十一口和六個傭人遇害。作為一處凶宅,它閒置二十幾年後,成了縣黨部,解放後又作了近三十年政府辦公樓,縣委、縣政府搬入新建大院後,它經內部裝修改建變成了招待所。

  白劍傍黑的時候作為貴客,被接進古堡二〇一房。女服務員打開房間後,朱新泉讓夏仁陪白劍,自己說去接李副書記。他走到樓下值班室,卻先給縣石墨礦撥了電話,請人轉告劉清松,中華通訊社的白記者已住進古堡二〇一房。一個傑出的賭徒,不到節骨眼上,哪一方都必須押上幾個銅板,將來劉清松勝了,他自然不會忘記朱新泉通風報信之功。夏仁頻繁地看表,終於引起了白劍的注意:「老夏,你要有事,就去辦你的事。咱們老同學,能給你擺什麼譜,何況我這次回來確實只是休假。」夏仁囁嚅著:「也不是什麼大事,冬冬就要放學了,沒安排人去接他。」白劍道:「嫂子呢?」夏仁苦笑道:「我們兩地分居,你嫂子在丹水縣農林局,孩子我帶。」白劍忙道:「那你還不快點兒去!你又當爹又當媽,真難。」夏仁如遇大赦般奔下樓去。旋即,夏仁又踅了回來,大口喘著氣道:「我儘量抓緊,要是朱部長先回來,你就說我去郵局給你取電報紙了。你知道,我想把你嫂子調回來,如今朱部長已答應幫忙。」

  白劍在走廊裡來回走動著,思索著如何隱藏自己此行的動機,走到樓梯口,他看見一個女人正跪在樓梯上,埋頭擦著紅地毯沒有蓋著的石梯。女人擦得很仔細,樣子像是在擦拭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白劍誤以為這種擦拭也是縣裡為了博得他的好感而採取的措施,心中有些不忍。夏仁緊張得連接兒子的事都不敢說,這個合同工或是臨時工如果不把樓梯擦得一塵不染,會不會被炒魷魚呢?白劍有點後悔不該在朱新泉面前故弄玄虛,把建新村拆舊房的嚴重性過分誇大了,弄得好像自己手裡真有一柄尚方寶劍似的,害得這麼多小人物跟著遭罪。白劍看了好一會兒,見女人向下退了一個臺階,忍不住說道:「沒必要這樣擦,樓梯畢竟是用腳踩的,哪能不沾一點灰!」女人抬起頭,用手背理理垂在額前的劉海兒,在昏暗的光線裡,恬靜而深長地朝白劍淡淡一笑,輕輕答道:「每天都擦,擦的不是灰,已經習慣了。」白劍向下走了幾個臺階,不由追問:「不擦灰塵,那你擦的什麼?」女人答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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