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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白劍對妹妹出落得這般水靈、美麗感到驚訝。這個妹妹就是前幾天和他一起回去,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的白虹嗎?那個連錦肩上扛著的攝像機更讓白劍感到莫名其妙,忍不住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養殖場開會了?」白虹調皮地一歪頭,笑出兩個酒窩,一下子仰在那張大床上,「再也沒有什麼養殖場了!哥,從今天起,咱倆成了同行,你是大白記者,我是小白記者,同時我還是新聞節目的播音員呢!」又一個鯉魚打挺翻站起來,「忘了給你們介紹了,這是我的師傅,龍泉電視臺記者兼攝像師連錦。這是我哥哥白劍。」連錦忙搓搓手,伸出去道:「久聞白大哥大名。和白大哥一比,我不值一提。」白虹放下手中的茶杯,不解地問:「師傅,中午你還說電視臺的人都不知道我有個哥哥在北京,現在就久聞大名了?」連錦微紅著臉,「我這是學著說客套話。」白劍拉住白虹說:「你說什麼,你什麼時候從養殖場調到電視臺了?」

  白虹說:「今天呀,上午通知我去報到,中午去買了這身衣服,下午就和連師傅回八裡廟採訪。哥,你不高興?你真不知道這事?」白劍搖搖頭道:「真不知道。」白虹眼睛裡閃著淚光:「哥,你事先真的不知道?你沒有找人打招呼?」白劍搖搖頭。白虹翕著鼻子:「你事先不知道真好,這是我自己努力的,我自己……哥,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有多難呢!」

  白劍感到這事有點蹊蹺,一時又想不明白。他走過去,擦擦妹妹的眼淚說:「哥對不起你,這幾年你一邊工作一邊照顧爺爺,還學完了自修大學,哥不如你。你要好好熟悉業務,將來大電視臺招聘,你要去考一考,哥幫你聯繫。」連錦不失時機插道:「白虹的形象、氣質都沒得說的,中午放了樣片,大家都說她很像中央台的杜憲呢。有白大哥在北京關照,你白虹不鳴則已,一鳴准驚人。」這幾句話說得白虹破涕為笑,抹一把淚說:「你們都盡挑好聽的說!我怎麼敢比人家大明星呢?」

  白劍送走妹妹和連錦回房,林苟生把他堵在門口。「小兄弟,我真眼饞你有這麼好的一個妹妹。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看得我皮麻骨酥的,好像我不是克格勃就是一個觀淫癖。剛才是你們沒關門,我也沒關門。你別以為把你妹妹調到廣電局是醞釀已久的事。你也不請我到屋裡坐坐。」白劍閃在一邊,林苟生大剌剌地蹲在沙發裡。林苟生把玩著茶杯蓋子,「小兄弟,我知道你謹慎,辦大事也該謹慎,我不怪你。再說我有理由怪你嗎?是啊,你憑什麼就能相信我林苟生,憑什麼和我掏心腸吐肺腑?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看見你,就決定把賭注押上。中午,我在賈宋一帶找古玩兒,聽說八裡廟因扒房子開了槍,出了一個不怕死的記者震住幾千人,我就想你快來古堡了。本來我想在古堡迎接你,沒想他們比我更快。龍泉的效率你有感覺了吧,二十四個小時內,查清你家的歷史,還能把你妹妹由工人變成炙手可熱的電視臺記者。」白劍忍不住反問道:「你有什麼根據?」林苟生詭秘地一笑,「其實你也想到了這一層,只是你不願承認。我知道這事是李金堂的主意。我就是不明白李金堂解決了你妹妹的出路問題,為什麼執意要讓你吃四菜一湯。」白劍冷笑著:「你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把白虹調到電視臺,是怕我寫內參。吃四菜一湯,無非是作出一種姿態,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林苟生輕輕搖搖籃球一樣大的圓腦袋,「恐怕沒這麼簡單,因為你還不瞭解這個李金堂!咱們先不管這些中不中?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已經邁過了一發糖衣炮彈就能打趴下的檻兒,你並沒考慮終止你的計劃。你這個想法很對我的胃口。這幾天你在鄉下也摸得差不多了,外出八次,還在外面睡了一晚。」白劍惱了:「你竟敢跟蹤我!」林苟生笑眯眯地說:「這話可就難聽了,你連家是八裡廟都不跟我說,而我又準備押你這一門通吃,不想點辦法行嗎?這城裡我有一幫兄弟,幹哪一行的都有,我回來根據印象,畫了你的一張肖像,有人帶著肖像去八裡廟找他的一個朋友,於是我就知道了你這些天的行蹤。你放心,我這個人的信譽是不錯的!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個人雖然沉淪了,但還沒有墮落。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這就是咱們合作的前提。」

  白劍沒想到林苟生竟敢這樣厚顏無恥和他做交易,氣得鼻孔哼一聲,別過臉去。林苟生並不在乎白劍的態度,繼續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赤裸裸,可是社會並不像初戀,讀『啊』字開頭的抒情詩毫無用處!我需要的,你都有,你需要的,我也可以供給,我的東西裝進你的腦袋,乖乖的可不得了!在龍泉,誰家的貓叫春了,我都知道。我先不問你想幹什麼,咱只說說人該幹些什麼。世界上只有兩種人,價值連城的和不值一個銅板的。嬰兒的時候,誰都可以像踩死螞蟻一樣踩死他,因為他太弱小,幹掉他只用一罐發餿的人尿!大部分人一輩子只是嬰兒。那少數人,就是君王、上帝,主宰著一切。拿破崙、希特勒、孛兒只斤忽必烈,就是少數人中的狀元、榜眼、探花之類的東西。」他貪婪地吞一口溫茶水,伸出肥厚的大舌頭舔一下嘴唇,目光由複雜變得歹毒起來,「我不想做臭蟲,做跳蚤!你呢?你也不想!中國有幾億青年人,心裡都在琢磨怎樣才能避免做臭蟲、跳蚤,叫人伸出小拇指就碾死了。我猜猜你的心思。在京城想成功,還得靠女人。遠些考慮,找個部長以上的千金,就有了靠山,有沒有愛情並不重要,戴不戴綠帽子傷不了筋骨。這個是基礎,下一步就是尋找機會,當然,這需要才華。實際上,才華根本不算個條件,能找到部長什麼的女兒,已經說明問題。尋到機會風光一下,岳父大人就可以來個舉賢不避親。像小兄弟你,這次你抱個金元寶回去,過不了多久你就是記者部主任,再過五六年,問題是五六年能幹許多事,我只用四五年,就從不名一文的流浪漢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那時你四十出頭,社長的位置就是你的。這個時候,你根深葉茂了,又正值盛年,要是覺得仕途興致未盡,還可以搞個什麼委員當它一當,要是覺得這一面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就可以在愛情的罎子裡泡上一泡了。」白劍早把臉轉向了林苟生。這個魔鬼般的闊佬不可能知道他的婚姻狀況,可是這一番話卻像是他潛意識的一種闡釋。白劍有些害怕,有些惱怒,有些不知所措,被人勘破潛意識可不是件輕鬆的事,他感到渾身燥熱,右手神經質地解著扣子,忽然間他笑出聲了,「林老闆,你在這方面可算個大學問家了,你為什麼自己不去做孛兒只斤忽必烈?你作為一個商人,和我合作,總要收點利息吧?我很難相信你這些肺腑之言是對我的無私奉獻。你能不能也亮亮底牌?」

  林苟生咳了一口痰吐到廁所裡,踅回來說:「晚了。我已經五十出頭了,除了自由的身體和大把的金錢,我一無所有。青春死了,經驗就派不上用場,這就是社會和人生的殘忍之處。飯廳裡你都看到了,我根本無法還手。三十年前不是這樣,是李金堂親手殺死了我的孛兒只斤忽必烈。我再也沒多少機會了,這回鐵了心押你這一門。我把什麼都掏給你,認不認我當朋友在你。」

  林苟生和李金堂的交往史,可以上溯到三十二年前的初秋。那時,李金堂還在縣委組織部長的任上,一身灰色的中山服,左胸的口袋裡別著兩隻鋼筆,梳著偏分頭。顯然,他想以這些形式和擠得古堡樓道變窄的工、農、兵幹部劃清界限。秦江縣長一手栽培了李金堂,夏天裡已經暗示他準備提升他當抓農業的副書記。有了這層關係和這種暗示,李金堂自然對秦江言聽計從。

  忽一日,秦江來到李金堂的辦公室,把一個小紙條交給李金堂,說話也有點神秘兮兮的,「我這次去省城開會,段書記介紹給咱縣一個歷史系高材生,學生會主席,又是黨員。路過地委,遲專員專門對這個高材生的安排作了指示,要把他安排在一個重要的鄉鎮鍛煉鍛煉。他要來報到,就安排他到石佛寺鎮做抓農業的副鎮長。王書記問起來,你就說是地區遲專員的意思。」李金堂心領神會,滿口答應了。林苟生的檔案到了機要室,旋即被機要員小花送到李金堂的辦公桌上。小花新婚不久,面帶桃紅,俯在桌子對面,右肘支著桌面,手指散成一朵蘭花印在右臉上,白底藍格襯衣的領扣似是被飽滿的胸脯擠開了,棗紅色土漆桌面一壓迫,就把白皙的乳溝壓個呼之欲出,長長的睫毛撲閃著,忘我地看著正在仔細閱讀卷宗的李金堂。過了好一會,李金堂沒改變姿勢,眼皮都沒翻一翻,小花嬌滴滴地喚了一聲:「李部長,這份檔案我又不拿走,你想咋看就咋看,我還有困難向你反映呢。」李金堂輕哦一聲,眼睛仍沒抬起。林苟生小他四歲,一進龍泉就是副鎮長,這個現實讓他微微感到有些不適。或許,仇恨的種子正是在這裡下了地,李金堂自己並無察覺。如果升任縣委副書記能很快實現,林苟生在四年時間裡需連升三級,才能和他平起平坐,這就好接受些。小花嬌嗔道:「青石板巷的房子太小,屋裡又陰又潮,前些日子下雨還漏雨。我問了大夫,這房住上三兩年,就要得風濕性關節炎。城隍廟街老歐陽家的染廠歸了縣委,人家宣傳部已經有人搬進去住了。」李金堂抬起了頭,一眼就明白了這女人的心,既然已經知道女人的要求,也就不客氣地把眼風順了那開放的領口朝裡吹了吹。吹冷了似的,小花左手一把捂住那裡,卻沒想捂個嚴實,輕動著小嘴咬著翹著顫抖的大拇指。不就是換兩間房子嗎?這對身為組織部長的李金堂來說太容易了,容易得他不想立即答應,他把身子朝後一仰,說:「你青石板巷的房子是不是真住不成呀?」小花嘟著嘴,「我能騙你嗎?你抽空去看看,明天鐵柱他們要到省上接三輛『解放』牌,三五天回不來,我帶你去看看。」李金堂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愉快,答應說:「那就明天晚上去看看。」順理成章地伸出大手拍拍小花依舊支在桌面上的瓜子小臉,「你可不要騙人呀!」小花大膽地伸手打了李金堂一小巴掌,轉身向門外走,開了門又站住了,回眸望了李金堂一眼,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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