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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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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飛毫不示弱,「我們不反對改革,我們只要求個公平。為什麼要拆掉這兩個寨門?這是借改革之名搞的一個陰謀!」 高四喜沉不住氣了,「白雲飛,上午開過動員會的,你們並不反對這個方案,高家已經拆掉四個院子了。這個東門通向大公路,不拆行嗎?你反對改革,就是現行反革命,誰敢攔這事,誰倒黴。縣委劉書記支持這麼搞。」 「我看誰敢動一塊磚頭!」白雲飛拿過一把鐵鍁,「誰動我劈了誰。」 一場空前的械鬥眼看無法避免。白臉副鄉長咽不下這口氣,叫過帶來壯膽的鄉武裝部幹事說:「把手槍給我。反了,反了!今天拆不掉這座寨門,我王字倒著寫。」說罷,對著空中開了兩槍。對峙的雙方出現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接著,白家一方的陣形紊亂了,幾乎所有目光都朝著那還在冒著青煙的槍管注視著。白臉副鄉長把手槍在空中揮舞著,用變了調的聲音尖叫著:「給我拆——」 「慢!」白雲飛知道保不住這座寨門了,向副鄉長走了兩步,「這是我們白家的寨門,要拆也輪不到姓高的動手。」說罷,朝站立一旁的白姓長者跪下了,哭著說:「雲飛無能,保不住東門了。」幾個老者掩面抽泣著,神經質地朝白姓的青壯漢子擺著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先拆了再說。白雲飛爬起來,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歇斯底里大叫一聲:「上牆——」 白劍聽到那聲槍響,右眼兀自狂跳幾下。五年沒回家,沒想到高白兩家又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文革」期間,借全國武鬥之風,高白兩家白方要挖祖墳徹底揭開誰是爺誰是奶之謎,已占上風的高家認為高家是爺早已板上釘釘子,要不為什麼高家占三個寨門,就拼死護墓,雙方發生四次大規模械鬥,死傷三十餘人。回來這五天,白劍除了外出暗查當年救災的情況,剩下的時間就是聽堂兄弟白雲飛講這幾年白家如何受高家的欺壓,央求他想法促成白雲飛當村支書。白劍居京都多年,對這種無意義的爭鬥更無興趣,只是做個聽眾,弄得白家族上對他都頗為失望,背後歎息白明德這一脈一代不如一代。白明德年輕時做甲長,四五年春還有手刃日本兵的壯舉;兒子白祖賢雖是一介書生,研究黑米種植二十年,也還知道良種只供應白家。這個孫子在京城呆了十幾年,一點能沒學,學成一個聖人蛋,滿口什麼團結呀什麼的大道理,連誰是爺誰是奶這樣的根本問題理不清楚,和誰團結?因此,這次白劍在家,收穫的盡是咀嚼不盡的落寞和隔閡。 騎車走進西北門,便看到一堆瓦礫,一個老婦人正在挑揀那些還能成形的磚頭。「高八奶,好好的房子為什麼要拆掉?」老太太在潮濕的,充滿著黴味的寒冷裡齜出上下兩三顆黃牙,「我知道肯定會拆到我們家,荒春時節,我們家二妹跟你們白家老九家的賢德娃私奔了。」「我問你為什麼要拆房子,你這房怕有一百多年吧?剛才是不是有人打槍?」高八奶嘟噥著:「三百年的東門正在拆哩,剛安生了十來年,又要胡折騰了。都沒良心呢,那年不是這五個寨門和寨牆,大洪水早把你們沖去喂了王八。全寨人只少了你爹祖賢娃和你媽董姐兒,他們為的是養那失傳的黑米呀。好人不長壽,惡物活千年呢。」 白劍走到東門,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兩條人鏈綴在寨門兩旁的寨牆上,在門樓頂上交在一起,一片片清代的琉璃瓦經過騎在房頂上白雲飛的手,通過人鏈向下緩緩流著,像是在進行一個神秘的儀式。白劍看見那裸露的黑黑的椽子,大叫一聲:「住手!這是文物你們知不知道!雲飛,你快下來!」白雲飛住了手,陰陽怪氣道:「十三哥,又運動了,破四舊立四新,村委會決定拆了這些老古董,蓋上洋房,向城裡人看齊呢!」白劍打雷一樣吼道:「快把房子修好,都給我下來!你們誰家裡有錢沒處用,拆了好好的房子再蓋新房。」高四喜一看生出枝節,朝寨門上喊:「你們再不拆,他們可要動手了。」「誰敢!」白劍不假思索地呵斥一聲,取出相機哢哢哢拍了幾張照片,走到高四喜面前,「高四爺,據我所知,八裡廟還沒有富到建什麼新村的程度。再說,就是寨子內無法建房,也用不著拆這些寨門,可以在外面灘地另建新村。」高四喜白了白劍一眼,退到一旁。白臉王副鄉長背著手走過來,拎著手槍圍著白劍轉著,「你是哪把夜壺,敢接這種閑尿!我咋沒見過你,是不是剛被抓回來的超生遊擊隊員?」白劍以寨門和拆房的兩條長龍為背景,拍下了小白臉專橫的舞槍模樣,「剛才是你打的槍?!我明白了,你開了槍他們才拆的。」「你給我站好!我打槍怎麼啦!」小白臉氣急敗壞,「你是縣電視臺的?不是的,肯定是在外流竄多年的盲流,在龍泉只有盲流才撇這種洋腔。你竟敢拍我的照片!把他給我抓起來!」白雲飛披著羊皮夾克,吊兒郎當踱過來,故作神秘地說:「王副鄉長,你可不要抓他,他給你拍照你應該感到榮幸!一般情況,他的鏡頭只對準副總理以上的大幹部、大首長,也就是國家領導人級別的。」王副鄉長大笑起來,「你唬那些五朵山裡面的人去吧!他是總書記的專職攝影師哩!啊——呸!識相的,把照相機給我。」白雲飛只好一本正經地說:「王副鄉長,我不是開玩笑,他叫白劍,是中華通訊社的大記者!」小白臉下意識地後退兩步,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白劍,咳了一聲,又故意乾咳兩聲,手下意識地想去摸衣領,看見手裡仍拿著槍,像是摸烙鐵一般拋給武裝部幹事,再咳了一串毫無底氣的響,伸出手說:「證件——我要看你的記者證!」白劍掏出一個藍本本扔過去,「粗中有細,怪不得年紀不大就當了副鄉長。」小白臉仔仔細細,翻來覆去把記者證看了好幾遍,自言自語說:「不對,要是真的,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這證件還給你,你就是真記者,也不能妨礙我們工作。劉書記提倡建新村,你知道嗎?」白劍答道:「我不知道。」小白臉伸手撚著下顎上惟一的一根長鬍子,突然向白劍遞去一臉和解的笑,「那咱們就是誤會了。你沒有採訪建新村的任務,請朝邊上靠靠。我好歹是公雞頭上的柳葉肉,大小是個官(冠),縣委派我們督促新村建設,我就不能另搞一套。高支書,咱們繼續扒。」白劍以為已經把小白臉震住,沒想這是一塊又臭又硬的茅廁石,只好以硬碰硬:「你要扒,我絕對不再阻攔。不過,你再動一片瓦,我只好帶著這些照片回北京,讓中央首長看看下面是如何對待改革開放果實的。怪罪下來,可不是個子高的頂著,因為有你拎著槍當監工的照片,後果可想而知,說不定就把你的前途給斷送了。要不這樣辦,你給縣委劉書記打個電話,如果他要你繼續扒,我就去找他。」王副鄉長掏出手帕擦擦額頭上在夕陽裡閃著金光的汗珠子,順臺階下來了,「也有道理,你畢竟是中央大通訊社下來的大記者,中央新精神可能早知道,春江水暖鴨先知嘛。我回縣上問問,如果縣上叫停,咱就停,縣上叫扒,咱還得扒,你就是把我的照片登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我也要當好這個監工。中國這麼大,國有國情,縣有縣情。白記者,要是縣上下令不叫扒,咱就把這古董保存著,你我頂這幾句嘴,就算是個玩笑,都是公僕,彼此彼此。高支書,今天就暫停了吧。」 王副鄉長和高姓的幾百人一走,白雲飛就和幾個青年把白劍扔到半空中。在空中像片無根的浮萍飄搖時,白劍才品味出冷汗要幹未幹時,那種身子骨出奇的鬆軟和浸入骨縫的奇寒。嘴上只長一根獨毛的小小副鄉長,就這樣難纏,白劍腦子裡頓時閃過李白的詩句: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此行真是前途未蔔呀! 白劍在八裡廟這一番亮相,一下子觸動了龍泉縣敏感的政治神經,眼看著無法進行他的私訪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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