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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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的臥車出現在拖拉機前。他走出來,伸直偉岸的身軀,凝著雙眸看看橫幅,走了兩步說道:「李金堂。不知有沒有資格接你們的狀子。事情真到了龍泉管不了的地步嗎?」白雲飛到底在外面見過世面,走過來把狀子遞給李金堂:「李副書記,劉書記不接狀子,還派了公安打人。」李金堂粗粗把狀子瀏覽一遍,慢步走到第二輛拖拉機前,伸手摸摸老太太打了繃帶的雙膝,回頭看看街兩旁圍觀的群眾,自言自語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一個轉身盯著白雲飛死看一會兒:「你叫白雲飛,在部隊入的黨,帶著車隊上訪,好威風喲!這件事我昨晚就聽說了,你看看這兩個人是誰?」白雲飛不由得立正站好,看見了常富申和周有才,咬著牙沒說話。李金堂威嚴地低聲道:「不認識?」白雲飛說:「是鄉里常書記、周鄉長。」李金堂把狀子扔給白雲飛:「周有才縱容高四喜非法拘禁群眾,建議停止他的鄉長職務;常富申勸阻不力,建議給他黨內警告處分。高四喜和綁人的人,交由公安局處理。常富申,高四喜已經老糊塗了,你總不能再讓他搞什麼家天下吧?」常富申低頭垂手答應著:「是是是。下一步我一定考慮解決八裡廟基層組織家天下的問題。」李金堂解著風衣扣子,微微低著頭看看白雲飛:「白雲飛,還用不用到地委上訪了?」白雲飛一下子就被李金堂折服了,頓時有了要下跪的感覺,噙著眼淚,轉身喊一聲:「還不跪下謝謝李副書記。」幾百人齊刷刷跪在馬路上,不知是誰在人堆裡喊一聲:「謝謝李青天!」「謝謝李青天!」眾人跟著齊喊一聲。李金堂急跑幾步,雙手扶起一個鬍子花白的老人,連聲說道:「老人家,請起請起,這青天的封號李某可擔待不起。正在寒露、霜降節氣間,你們竟要扔下地裡的活###,可見是傷透了心。我代表縣委和劉書記,向你們道歉。你們趕快回去搶種麥子吧。」人群裡傳出嚶嚶嗚嗚的哭聲。白雲飛把狀子當場撕碎,對著人群喊:「上車上車,該種麥的種麥,該織綢的織綢,該上玉器車的上車。」頃刻間,八裡廟來的二百來人都上了車。「這不是個很好的村支書嗎?只是嫩了點。」李金堂想著,慢慢把手舉了起來,厲聲說道:「白雲飛,你就這麼走了嗎?」白雲飛看見李金堂的大眼裡噴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連句理直氣壯的回話都講不出。李金堂冷冷地看了看這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用洪鐘般的聲音大聲說道:「你身為黨員,無組織無紀律,組織群眾上訪,此第一錯;你身為黨員,見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一再超生的現象不聞不問,反倒出頭為這些超生幾胎的人上訪,爭取什麼人權,此第二錯;老人家跪了一天石子,身體十分虛弱,你卻讓她走出醫院,躺在拖拉機上顛簸,實為大不孝,此第三錯;沒有經過申請批准,帶領數百人到政府門前靜坐示威,妨礙政府機關正常公務,導致交通堵塞,這已經違反了國家有關法規。這最後一條,拘留你十五天不冤枉吧?」白雲飛再無一點傲氣,心悅誠服地道:「不冤枉,李書記,您給我戴手銬吧。」李金堂裹了裹風衣轉身走向自己的皇冠,走了兩步,扭頭丟下幾句:「扣你是公安機關的權力。年輕人,利用這十五天,好好想想如何帶領八裡廟人共同致富的事情,眼光放高遠些,爭鬥幾百年,為了當個爺,是不是真有意思?我只剩兩個女兒,就可憐嗎?」 高四喜從公安局拘留所回到八裡廟,村支書換屆已成定局。這一天,白雲飛也從拘留所出來了,上千白姓人出迎三裡遠。常富申已經看出李金堂對白雲飛的好感,到八裡廟善後時,已在黨員中間表示出要白雲飛出任支書的意向。白家出支書,高家出村長,家天下也就瓦解了。誰知劉清松又親自過問了這件事。 聽了李金堂大街辦案的詳情,劉清松深感自愧弗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四五天后,又有消息傳來:八裡廟白家出外躲藏的超生遊擊隊員,都回來做了手術,做人流的做人流,結紮的結紮,上環的上環。一段時間裡,只要空閒,他就打電話給常富申,問一些八裡廟的近況。常富申以謹慎在全縣鄉局級幹部中聞名,就把改組八裡廟基層組織的打算彙報了。劉清松道:「村一級領導,有無水平在於他能否得民心,得民心就有權威,就可以產生凝聚力。支書、村長,都讓他們選吧。」 經過兩次選舉,高四喜再次以壓倒多數當選村支書;村長仍選成了原來的村長高老十。十多年來,高家控制著黨員的發展,黨支部沒有上報一個白家的人。早在二十年前,白家的有識之人似乎就看到了這一點,想方設法送孩子去部隊參軍,搞曲線入黨。不過,自家子弟當兵,第一關就是村支部,數量有限,質量也不高,如見白家有那種出人頭地的苗子報名,高四喜旱煙鍋一敲,就把他敲掉了。二十幾年過去,白家的黨員人數竟出現了負增長。高家十八歲以上有選舉權的人數又遠遠超過白家,根本不用搞什麼選舉作弊,甚至選舉時出幾個叛徒,也翻不了船。這些情況劉清松根本無法知道。 高四喜把這次高家在八裡廟的全勝的功勞,自然而然記在劉清松頭上。重新上任後,高四喜多次公開表示:「俺高家有貴人相助,朝裡有人好做官,連這都弄不清,還想當爺!劉書記今年剛剛四十掛零,已經是一把手了。」白家也有人放出硬話:「李副書記熬走了十三四個一把手,出水才見兩腿泥哩。差點出人命的大事都不管不問,這種官,兔子尾巴,長不了。」按照非此即彼這一素樸的邏輯,高白兩家自然把劉清松和李金堂當成了各自的政治靠山,儘管劉清松和李金堂對此都一無所知。大年初一,高四喜到表妹夫、剛剛複職的周有才家拜年,剛剛表露一點翹尾巴的模樣,周有才一盆冷水潑下來:「你懂###啥!眼珠子總掄不過你那八裡廟的寨牆!你我在鄉村一級混,買車可要精靈點兒,弄不好,人家一甩袖子,你就爬不起來了。要騎車,一定要騎永久牌,騎飛鴿牌,肯定要摔跟鬥!劉書記是啥人?來龍泉前,是地委組織部副部長,到龍泉是為了掙出身,沾點牛屎氣,多點升遷資本。你在八裡廟說大話也不怕閃斷了老舌頭!你這種明目張膽的跟法,劉書記拍拍屁股走了,你有啥果子吃?李書記是啥脾氣,你該有耳聞吧?都六十來歲的人了,張狂個!」高四喜出身冷汗癱坐在吱吱亂響的沙發上,愁眉苦臉道:「你說李副書記都聽說了?這可咋辦,你是我妹夫,給我指條明路吧。這白家要是一得勢,高家兩千來口人可就……嗚嗚嗚。」周有才厭惡地看著高四喜:「妹夫個你一個爛點子,害得我坐了兩個月的冷板凳,我埋怨過你嗎?看你的臉,皺得蛋包子一樣,誰會可憐你!反正李副書記已經注意你了,沒那件事,全縣二百個村支書,你在裡面,就好比毛掉進草堆裡,一點不起眼,如今蹲過一回局子,出了名,這就不好辦,成了鳳凰群裡的落水雞,丟了人也現了眼。年節下,去李書記家走動走動。你們年紀差不多,都是土改時發的家,李書記念舊情。」 高四喜扛了一箱杏花山牌黃酒,戰戰兢兢去了李金堂家拜年。李金堂隔著簾子說道:「春英,把高支書的禮物退回,再送一箱黃酒給他。土改時,高老四也曾威震一方,是個人物,這箱酒算我送他的退休禮物吧。」高四喜明白眼前這張白門簾永遠也不會為他掀起來了。然而,高四喜畢竟曆過幾十年風雨,回家後決定徹底賭一把,押劉清松離開龍泉前李金堂退休。 高四喜在馬齒樹參加現場會回到八裡廟當天夜裡,一個改造八裡廟舊寨子的規劃就在他家裡形成了。這個新村改造規劃包括擴出東西三條、南北四條街道,拆除屬白家的兩個寨門和屬高家的一個寨門。七條街道,東西街寬六米,南北街寬四米五,需拆除高家住房十七座、白家住房二十六座。經過兩天動員,高家十七戶需要拆遷的,都表示為了高家整個家族的利益願意作出犧牲。白家需要拆遷的二十六戶,其中就有白雲飛的兩個哥哥家的房子。 這個方案顯然是精心策劃的。 正月十一上午,經過短暫的動員會,八裡廟改造新村工程在一位尚不知水深水淺小白臉副鄉長的主持下動工了。上午,高家主動先拆了四個院子。中午吃飯時,白家的智囊團終於明白了這個計劃中暗藏的殺機。下午,幾百高姓漢子拿著傢伙撲向兩個寨門時,那裡已有幾百個白姓漢子護衛著。 「白雲飛,你想幹什麼?」白臉副鄉長卡腰腆肚走出人群,打了一個酒嗝,「你是不是小號沒蹲夠?改造新村是全縣戰略性大改革,你再聚眾鬧事,吃不了你兜著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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