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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安頓了郭普雲之後我本想找他談談,但是他拉走一個同事商量給對方調動工作的事去了。

  他妻子給了我一個地址,我向歐洲發了一封厚厚的信件,幾乎不能算信,它是一堆集合了眾多詢問的長長的單子。他的回信簡單乾脆,再一次證實了生者與死者、成功者與失敗者本質上的重大差異。

  信中他這樣寫道:

  我不想以這種方式回憶我的朋友,他做了他自認為應該那樣做、只能那樣做的事情。我尊重他的選擇。如果我們不能幫他擺脫痛苦,指責他是卑鄙的。我保留對他行為的不理解,但是假如讓我完全理解,除非我也走上與他相同的道路。而這對我、對你、對別人都將是不可思議的。探討根源沒有意義,這不是惟一的現象,過去或未來都不能阻擋小部分人類踏上這條道路。這是他們選擇自由的平凡手段。沒有必要大驚小怪。如果有可能,請你不要打破我的朋友夢寐以求的寧靜。以上是我對你二十四個問題的統一回答。我已無話可說。

  駒子峰三八六鐵路道標以北有他的墳墓,感興趣可以去看看,那裡有塊石碑。我明年清明駐足西歐,請你代為祭奠。風光秀麗,僅為旅遊也是值得一去的。拜託。

  我再次馳信懇談,一方面應諾清明祭奠之事,一方面求他務必回答幾個與愛情有關的問題。他戀愛過嗎?他失戀過嗎?

  他生理有缺陷嗎?最後一個問題問得既堅決又死皮賴臉——他是否有長期手淫的劣習?

  沒有得到覆信。大概是過於唐突了。

  那位副主任曾經肯定地表示,在兵工廠十幾年問郭普雲沒有談過戀愛,在城裡交過朋友沒有誰也不知道,他也不談女人,碰到青工們說下流話他就遠遠躲開。他的清心寡欲在兵工廠是出了名的,許多人為他介紹對象都被婉拒,以後人們都知道忌諱,連朋友們也不跟他提這回事了。我沒好意思問郭普雲是否自瀆的事,副主任即便知道也不會說的。它涉及到名譽,儘管人們心照不宣。

  郭普雲的墳墓四周的確很美。灌木林蜿蜒茂盛,各色野花如雲如繡,山蝶與昆蟲順著山坡的草面滑上滑下,到處都可彈落亮晶晶的露水,聞到柔和的植物香氣和泥土的腥味兒。

  那塊一米來高的花崗岩石碑上有字:來去匆匆者永在之地。字刻得好,刻得深沉,但細讀卻能感到一種隱約的諷刺。

  相對於「永在」「來去匆匆」不是顯得很多餘嗎?然而正因「來去匆匆」之不幸,固「永在」之說到底不失為很深重的悼念了。

  這是一塊很好的墓碑,一行很好的碑文。但是我仍然覺得想完全而直截了當地概括這條不在的生命,沒有比那幾個字更妥貼的了。墓誌銘寫給死人,卻是給活人看的。要想在數代活人面前保持一種辛辣,保持一種轟擊力,必須讓他們永遠聆聽一個新鮮的聲音。大碑上應大書狂草:

  他的傢伙不好使

  是的,用不著羞愧。躺在這塊墓碑下的將不只一個人。它是什麼——傢伙?傢伙是物質,也是精神。是肉體,也是魂靈。是生殖器,也是思想,是無邊無沿的人性世界。

  誰的傢伙好使?請檢查一下。

  第七章

  手術日期是四月七號。不知郭普雲是懷著什麼目的上手術臺的。這次操作幾乎算不得正經手術,它更像一次美容。與治療眼疾沒有關係,醫生被要求做的是設法祛除他在眼窩下面的青色瘀斑。手段是低溫速冷。這種國外引進的新器械對消除姑娘臉上的雀斑、黑痣有顯著功效。它的主攻方向是抑制癌症,但它在那方面暫時還無力大顯身手,它的大部分工作與穿耳孔的激光器處在同一水平。

  郭普雲治眼在同仁醫院,那裡有他完整的病情記錄。但是這次他避開了它,走進馬神廟以西一家對市民開放的部隊醫院,掛了皮膚科的號。醫生告誡他速冷效果因人而異,每人的皮膚承受能力不一樣。況且他的永久性瘀斑對相貌影響甚微,勸他謹慎考慮。他態度堅決,甚至還開了玩笑:「幫幫忙,哥們兒正談著戀愛呢!」他一連三天掛號,最後那次敲定了手術時間,約定單上寫得明明白白:四月七日九點,西五區低溫操作室。他按部就班地在那張鋁制的小床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器械沿軸杆移到床的上方,一個類似槍口的東西垂直對準了這個漂亮男子的面孔。醫生是否覺得想要錦上添花的美男子十分可厭呢?沒有理由懷疑白衣天使的注意力,操作是簡單而熟練的。所有躺在這裡的人都將受到平等公正的對待。醫生按動了開關器。

  那地方成了郭普雲的斷頭臺。

  兩天之後,揭掉半個煙盒大的白紗布,他、父母、妹妹、趙昆共同「呀」了一聲。他毫不羞恥地當場便哭倒在地。他像個切雙眼皮失誤的無事生非的臭娘們兒,競哭暈了。他看到了那塊白。那以後他頻繁地稱自己為小丑,那塊白就是他的臉譜。他廉價地自我嘲弄太輕鬆,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當時就暈過去了!」

  「一揭橡皮膏,當時就傻啦!」

  「這一下雪上加霜了不是?」

  「他就不該去!真不知道他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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