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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過去的木工房現在還是木工房。它在兵工廠西北角圍牆的邊緣,房後是陡峭的岩坡,房前是一片不大的貯木場。與清潔的廠區相比,這裡顯得破敗僻靜,房頂冒出的幾蓬綠草和落水管留給牆壁的雨鏽散發著憂傷的味道。工廠黨委辦公室副主任把我領來時木工已經下班了,門上別著一把鐵鎖。我趴在窗上看了看,只見滿地都是黃燦燦的刨花,工具七零八落地埋在裡面,牆角豎著的那些木頭方子卻光滑可愛。郭普雲和吳炎躲開單身宿舍的喧鬧,不知在這裡度過了多少苦畫之夜。想到那些孤獨的時光,我覺得這地方一磚一草都是很令人感慨的了。經歷過那番搏鬥,人怎麼能忍受失敗呢?換了我可以忍受嗎?

  辦公室副主任是和郭普雲同期進廠的同事,據說郭普雲和吳炎埋頭學畫的時候,他迷上了拉二胡。當時他是廠部辦事員,經常為郭普雲他們偷竊辦公用紙,那幾千張由生漸熟的素描裡面有他一份功勞。他還多次穿著三角褲衩充當習畫者的模特兒,或坐或立或臥,不停地在紮人卻有趣的刨花堆裡出入。

  郭普雲死後,人們在那間小屋褥子底下發現了一部分早期繪畫習作,其中一張勾勒了一位光著腚拉二胡的小夥子。書店畫冊上的素描也無非是這個水平,大家都覺得郭普雲確有才份,倒是那些畫中人讓人覺得古怪。

  「我們好幾個一塊兒進廠的朋友都讓他倆畫過。夏天讓蚊子叮得夠嗆,冬天火爐子不熱,就把被子扛來,捂一會兒光一會兒,受罪受大了……」

  副主任談起這些來興致勃勃的。他舉止坦率憨厚,看上去的確是個很講義氣的人。

  「你們是自願的嗎?」

  「自願什麼!窮開心唄,畫一次小郭管午飯,小吳管晚飯,我攢幾次就夠喝一頓的錢了,大家都有份兒。我拉二胡宿舍的人嫌吵,上木工房怎麼拉都沒人管,他們幹他們的我幹我的,兩全其美……」

  「你二胡拉得一定不錯。」

  「堅持下來說不定能混個專業幹幹,可惜扔了,不過一想也沒勁。我這人天生沒長性,跟吳炎沒法比。那小子肯玩命,那年春節我們回城休假,他買了一網兜麵包。在火爐上蹲了一壺水,紮在木工房好幾天沒動地方。我們回來一看,小子臉兒都綠了,衣服花花綠綠蹭得全是顏料!」

  我注意到他沒提郭普雲。

  「他比郭普雲刻苦吧?」

  「兩人差不多。」

  「郭普雲怎麼沒畫出來呢?」

  「說不清。他一開始挺順,他的水彩宣傳畫參加過部裡的展覽,後來又參加過礦區辦的工農兵文藝巡展,在郊區縣有點兒小名氣。那時候吳炎還狗屁不是呢!」

  「他倆關係怎麼樣?」

  「我們幾個哥們兒誰跟誰都沒的說!」

  「郭普雲以後為什麼不搞畫兒了?」

  「忘了從哪年開始了,不是七五年就是七六年,他老跟別人誇吳炎的畫畫得好,開始大家也沒覺得什麼,聽多了就覺著有點兒不對味兒。後來他又老說自己不行,唉聲歎氣的,其實他的宣傳畫挺沖的……這人毀就毀在心太重!管別人幹嘛,自己幹自己的不就完了。」

  「以後他就寫詩了?」

  「他以前也寫,後來就把心思全放到詩上了。七七年吳炎考美術學院,小郭也報了名,快考了他又不想去。大夥兒勸他有棗沒棗打一杆子再說,他不聽,結果人家考上了。那次送別聚餐他醉得一塌糊塗,又可氣又可憐……第二年他考中文系也沒考上,人整個兒就完了……人真是大好人,就是……」

  副主任擺著腦袋,不說了。他領我看了郭普雲的宿舍和辦公室,那清潔的床鋪和同樣清潔的寫字臺已經被活生生的新人佔據,死者的遺跡一絲也沒有了。環境依舊,並無多少壓抑,然而一個人生卻從這兒走上完結。精悍純樸的副主任是與他同期提拔的青年幹部,他完全可以勝任科長之職,把宣傳工作搞得有聲有色,過一種平淡愉快的日子。副主任活得多麼健康,而他卻在地下徹底地腐爛了。

  他愚蠢地投入一種競爭是否值得?或者說,他愚蠢地計較競爭的結果是否值得?人固然會有意無意地被競爭的漩渦圍困,固然會遭受夢想破滅的恥辱或領略無尚的榮光,然而闊達奔放的態度還不是不可選擇的吧?為此付出生命以上的代價無論如何也是愚蠢!郭普雲把自己腐敗的屍身晾在泥灘上,讓世人像看一條死魚一樣欣賞他,不啻是登峰造極的蠢行。所有在競爭中搏戰的人都將投以藐視。

  我在城東光華小區找到吳炎的住宅,主人已經到聯邦德國巴伐利亞藝術學院進修去了。我在兵工廠四號倉庫見過他,那時他正在某個速成班突擊德語,口袋裡掖著許多小卡片,在會場外面與人談話的間隙裡不時掏出來看看。追悼會沒有隆重氣氛,郭普雲的好友們默默地掉著眼淚,但是吳炎始終保持平靜,兩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某個地方。他非常固執地不願意表示哪怕一點點哀傷。我當時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冷酷,又覺得他性格裡包藏著可怕而又令人難以揣測的東西。他在主觀上與郭普雲似乎處在兩極世界,一個虛弱無力隨時都被外部力量所左右,一個韌性十足我行我素隨時都準備把外部阻礙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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