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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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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修班充斥了這種議論。同學們普遍認為他對相貌缺陷的斤斤計較不像男人幹的事,不可思議。刻毒的則認為這沒什麼,生理有問題的單身漢免不了舉動怪癖,追求相貌的完美可能是為了彌補某些方面的不足。大家分析來分析去,卻並不注重結論。探討本身就是有趣的。沒有人覺得那塊白是一場災難,設身處地想一想,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誰都可以忍受。他竟受不了,竟暈過去,竟變本加厲地拿死唬人,全是因為他的戀愛和婚姻缺本錢,因為——他的傢伙不好使。當災難沒有涉及自身的時候,憐憫是輕浮的,而且不能強求它保持悲哀氣氛和一以貫之的嚴肅性。 但是許多同學都去慰問他了。他們付出了大量同情,有人可能也想看看那塊白。看到的卻是紗布,也白,但白得不夠意思。郭普雲不想給人看,對一切同情和勸慰付之一笑。他只詳細地給大家講解低溫速冷是怎麼一回事,器械是怎麼一個形狀,好像他不是它的犧牲品,倒是義不容辭的推銷者了。他沒有責怪醫生,他們都是好樣的。他不想打上門去追究責任,不是事故,肯定不是事故!責任在他自己,手術單上印了三條可預見的不良後果,他是簽了字的。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趕上了,他還有什麼說的呢?他原來就不順。他一向不順。他從來就沒有順過。他是自討沒趣,他認了!可是,那台機器可真是好機器呀,花了二十多萬美元呢! 郭普雲到底也沒有解釋他遇上了什麼性質的麻煩。怕那塊紗布掉下來,他神經質地頻頻去按橡皮膏,壓壓這條壓壓那條,好像生怕它們出大問題。同學們讓他鬧得怪不好意思,不過他們確實想看看那塊白究竟是怎麼個白法。終於有個冒失鬼憋不住了,郭普雲立即把他噎了回去。 「沒法兒看!真的,沒法兒看!京劇裡小丑什麼樣兒我就什麼樣兒,你回家看電視就明白了……」 「像白癲瘋嗎?」 問得越發愚不可及。似乎還不夠,一些人又七嘴八舌地提到偏方、提到老中醫、提到針刺療法,有人甚至請他到小湯山溫泉去泡一泡。如果遇到相同麻煩他們想必會那樣做的,但郭普雲不會那樣做,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超低溫在一瞬間消滅了眼肌上的瘀結,卻也殺死了皮膚內不可缺少的物質:黑色素。它存在的時候沒人注意它,一旦失去就引人注目而且永久地留下死亡的標記。這是第二次車禍,是他主動接近了這次災難,儘管他沒有料到結果會這樣驚人的相似。眼底出血永遠不能根治,黑色素永遠不能再生,詩歌永遠不能寫出光彩,生殖器永遠不能勃起,命運永遠不能把握……難題山一樣堆砌在眼前,他可能發現它們之間的強韌聯繫了吧?他淡然地談到他無意義的生命,談到死。不是因為活不下去了,而是因為死亡很有趣。口吻傷感,但仍舊沒有達到讓人當真的程度。 「你又來了、又來了……」 趙昆隔著椅背兒推了他一把。提到死,不自在的同學們反而放鬆了,誰都覺得這是玩笑話題,談起來熱鬧。 「小郭你死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哥們兒陪著你,我早活膩歪了……」 「你老說死死,你想怎麼個死法兒?說出來讓大夥聽聽,好讓咱們學兩手兒!」 「你小子一月一百多塊錢拿著,死了你冤不冤,咱倆換換得了。」 「你心太狠了!你一蹬腿顛了,讓人家趙昆怎麼辦?」 趙昆跳起來打了那個同學一巴掌。她面容不怒不哀,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不祥,很平靜地給大家斟茶、遞瓜子。 郭普雲的母親推門探了探頭,又把門關上了。同學們起身告辭。他和趙昆站在樓前草坪上向大家揮手告別。趙昆偎著他,看來已經死心塌地要做他的好妻子了。既然那塊白和別的什麼都不能阻止她,郭普雲的苦惱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大家對他的前途絕對放心,過不了幾天他就會來聽課的,那時真有不少玩笑好開呢! 「替我向班主任問好!」 他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污染城市!」 「閉上你的臭嘴!再胡說八道我們都不理你了……你有完沒完?好好休息,過兩天我們還來看你,真是的……」 一位年齡大一些的女同學往回跑了幾步,在大家的嘻笑聲中朝郭普雲邊喊邊揮舞拳頭,似乎真動氣了。轉過身來她問誰跟她去農貿市場,那兒的黃瓜倍兒嫩倍兒便宜,來的時候她就瞄上了。沒人去,她自己去了。剩下的人繼續走路,扯了些關於白癲風、關於美容危害性,關於男人為什麼越來越娘們兒氣的閒話,然後四處散開,各自奔向屬自己的小小角落。龐大的城市籠罩著熱騰騰的活力,死亡在它面前是荒謬的,人們都在瘋狂半瘋狂地尋找活得更好一些的辦法。郭普雲是這人欲橫流中的一個泡沫,他不會沉下去,他也不會消失,他會老老實實隨大溜兒一塊兒漂下去的。他離死還遠呢! 沒有人注意警報已經拉響。那次探望離五月一日不到半個月。對於等待急救的病人來說半個月是太漫長也太充裕了。郭普雲沒有遇到一點兒像樣的阻攔,直達目的地。自始至終,他沒開一句玩笑。 「我是小丑兒。」 「我的確是個小丑兒!」『 他念念不忘那塊白紗布,好像生怕失去這個特徵,不停地給它以關懷,使它與他的面孔牢固地合為一體,並一直把他帶到水中。鐵道線上的鋪路石將他墜到水面以下,他兩手抓到湖底淤泥的那個慌亂時刻,大腦神經下意識輸送的恐怕還是這個念頭。 「我是個該死的小丑兒!」 他重複這句禪言到了令人煩感的程度,他的思想已經容納不了別的內容。這是為什麼?他憑什麼認定自己充當了生活的滑稽角色?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對此人們沒有疑問,至少在他生前人們沒有疑問。誰都有辦糟了事情罵自己混蛋的經驗,消沉的時候不來幾句自嘲是說不過去的。他未必真把自己當做小丑兒,大家更不會把他當做小丑兒,嚴格說來誰不是小丑兒呢?誰沒有幹點兒陰差陽錯、弄巧成拙的難堪事!他硬充小丑兒未免太牽強了。僅憑醫療事故、器官缺陷可以哀歎倒黴,卻沒有必要把一些過份的貶低強加給自己。 但是,郭普雲偏執狂似的自嘲不能不讓人疑心。如果他對自己的審判是周密而嚴肅的,他手裡一定攥著別人不知道或被外人忽略的重要證據吧?小丑兒所幹的是與身份相適的勾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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