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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滔滔不絕似乎要證實什麼,並且不斷抓到把柄。說得未必不對,問題是他的情緒。我不懂畫,但我知道他失態了。那人再怎麼不完滿,比那個叫皮特或皮姆的癲老外也地道得多吧?捨得給人家叫好,見到朋友的短處倒死扯著不放,這合適麼?依他的為人,在朋友面前他也敢講這些話,但對旁觀者似乎應當講些分寸。我當時不曾想到,那些苛刻的貶低是敗陣的人虛張聲勢的反抗,對方輝煌的勝利早就壓倒了他,他只是說說而已,目的無非是想把絕望的壓迫稍稍抵消一些。

  但藝術家並不給他更多的喘息機會。如果不是看到那幅畫,他本可以暫時愉快地離開文化宮的。

  這個足有兩米寬的畫框吊在展廳出口旁邊,顯然是壓陣墊後之作。但是它給我的震動還不如那幅《黃泉》。主體是一枚枚奇大的黃色花朵,空隙裡有一張枯瘦的叼著香煙的面孔。煙頭引燃了花瓣和頭髮,人和植物正在燃燒,一些黃花變紅而形狀卻依舊。人臉也不怕燒灼似的,平靜,自然,淡漠。寫實和變形兩種手法奇怪地組合在一起,給人一種生硬的印象。我等著聽郭普雲的評論,他卻茫然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兒不動了。又是常見的痛苦表情,好像被匕首紮了肚子,背駝下去,眼神淒涼,令人困惑的同時又令人憐憫。

  走出文化宮大殿,他長歎了一聲。

  「……你看看人家,畫素描那陣兒他還不如我呢!」

  「人比人得死,還說他幹嘛。」

  「那些大花搞得真絕……」

  「沒見過那麼勻溜的花兒。」

  「那是木工房的刨花,黃松木的刨花兒,我們在那兒幹過好幾年……到南池子找個地方喝點兒去吧,累得要命,每次看畫展都累得要命。」

  酒桌上他徹底地讚揚了朋友,同時哀歎自己無能,友人的成功顯然沒有給他多少欣慰。他不時講到朋友的軼事,卑微地炫耀他與畫家的親密關係。

  「吳炎愛吃辣醬,吃起來滿頭大汗……我們淨逗他。」

  我勸他少喝點兒,他答應了,不一會兒卻湊到櫃檯那兒又拎回兩升來。他的話瑣碎,帶著淡淡的憂傷。

  「吳炎的愛人不會炒菜,我每次去都自己掌勺,他們兩口子服我。」

  「你常去嗎?」

  「過去常見面,現在不了。我知道他應酬多,再說我也不想巴結人家……有幾次騎車去看他,走半道就蹬不動了。覺得沒意思,見了面怪寒磣,何必呢……我好長時問不去了。他常向單位的同事打聽我,他人不錯……」。

  「你不想跟他談談對畫展的看法?」

  「我算老幾,我配說人家嗎?我們……不是一個檔次了。」

  「說實在的,你的水彩畫再加幾把勁也能拱上去。」

  「別擠兌我了。我沒什麼出息……再怎麼弄也不行,全晚啦!」

  那天酒喝得並不過量,可出飯館向北走了沒多遠,他就扔下自行車守著一棵大樹嘔起來,怕難堪,自己搖搖晃晃地向旁邊一條小胡同裡紮,臉朝一個髒乎乎的牆角蹲了半天,起來時臉色淡青,嘴角上掛著食物殘渣和一絲苦笑。我以為他又要說:「我這個人老是不順」。結果他什麼也沒表示,道過別就軟綿綿地把那輛破自行車騎走了。

  日後當他屢次談到死,人們開玩笑地問他怎麼個死法兒的時候,他往往故作神秘,我則短暫地想到那輛自行車,設想他會不會騎著它去幹點兒什麼。

  在南池子小巷裡幹嘔時他是那麼痛苦,當時說他準備騎著車子去撞公共汽車不會沒有人信的。他能有什麼合適的目的地呢?回到陰冷的小屋,那一夜一定是悲愁難眠的吧!面對朋友的光輝。他像顆流星一樣掉下來了,掉到他自己也鬧不清的鬼地方來了。

  郭普雲曾經提到,他落伍的根源在於選擇了水彩畫而沒有選擇油畫。這個分析避重就輕,但至少在表面上說明了偶然性對人的命運的影響。他們那一批學生有六個人分到了修建隊,分到木工班的是他和吳炎。時值六八年秋季,憑一腔熱情對體力勞動並無煩感。但他們還是嚮往早晚調到校驗車間工作,因為那裡可以舞槍弄炮,很威武的。從試驗靶場傳來的隆隆炮聲很快就失去魅力,他們不得不長久地擺弄鋼鋸和鉋子,過一種沒有色彩的沉悶生活。他們常到廠區西側的駒子峰閒蕩,將野鳥和山蛇捉來烤著吃,直到遇上那位在礦區監督勞動的相當知名的畫家,他們的生活才有了新的意義。畫家過去是這兒的工人,五十年代末就調到總工會。如今被迫下野,重新投入深達百米的礦井。他上井後經常來不及更衣便夾著畫夾往駒子峰跑,因為夕陽眼看就要落下去。這種性格堅韌且有些偏執的氣質無疑把他們深深地吸引住了。那年郭普雲十九,吳炎十八歲多一點兒,正是容易激發藝術幻想的年齡。他們全身心投入了獻身藝術的美妙境界。

  郭普雲在寫作課的一次作文練習中曾提到過這位滿臉煤灰的啟蒙者。我最初以為他是虛構,因為詩意把真實感破壞了。

  吳炎的文章樸素些,那是刊登在《中國美術》八四年第三期上的一篇創作回顧,裡面談到那位啟蒙者時畢恭畢敬,但重點介紹的卻是自己突破師長的藝術局限所感到的困惑和由此獲得的成功。我讀這篇文章時郭普雲已經不在了,那位啟蒙者也不在了。他于郭普雲自殺前四年因肝硬化辭世,恰逢創作低潮和新一代畫家崛起,死時相當寂寞。不是認識郭普雲,我幾乎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默默無聞的畫家,他偉大的啟蒙同時造就了一個成功者和一個失敗者,孰功孰罪,真也說不大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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