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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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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趙昆那裡是不便打聽什麼的。間接的知情人考慮到傳播信息的危險性,也往往不肯啟齒。涉及生者,有些話的確不好說。但我仍舊從趙昆女友的嘴裡探得了一星半點用處不大的材料。 「她不在乎那個……」 我點頭,暗示我明白「那個」的意思。 「她討厭那個。」 未必吧?我覺得那次苟合應當是半瘋狂的一幕,不饑渴會做出那種事來嗎? 「她跟郭普雲說過,沒那個也沒什麼,兩人好就夠了,郭普雲不聽她的……」 「郭普雲怎麼說的?」 「不知道,聽趙昆講……他老說對不起她什麼的,拿腦袋撞床頭……」 「噢。」 「……我可什麼也沒說呀!」 她有點兒慌亂,大概後悔不該說什麼撞床頭不撞床頭的,這個細節太具體。我感謝了她,同時感到趙昆真是個憋不住內心感受的人。這也好,像郭普雲那樣把什麼都藏起來獨自咀嚼,她的結局就更不妙了。 「她不在乎那個。」 我相信郭普雲也不在乎那個,但這並不是說他也相信情感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在乎的是別的東西。他很在乎,也許太在乎了! 世界上一定有一些東西,讓他感到比「那個」更大更沉痛的羞辱。它們是些什麼鬼玩意兒呢?它們殺了他,又躲起來了。 我得找到它們。 第六章 美術館和各種各樣的畫廊是郭普雲經常光顧的場所。我陪他去過兩次,一次是美術館,一次是勞動人民文化宮。美術館展出的是法國的抽象派繪畫,作者叫皮特還是皮姆記不大清了。畫框裝潢精美,畫可就難說了,稀奇古怪得看不大明白。 他把大小相差懸殊的兩個乳房畫在一個類似屁股的東西上,猛一看像一堆切開的爛水果。這位異國知名藝術家給人的感覺是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傢伙,有點兒胡作非為,有點兒癔症,郭普雲卻連聲吟好,把那屁股上的瘤子看了又看了。 文化宮那次就不同了。好也說一些,但已經比較客觀,而且指責得很仔細。辦這次個人畫展的是他的朋友,一個叫吳炎的年輕人,職業是美術學院助教。畫展第一部分有他的相片和小傳。人很嚴肅,不笑,眼睛盯著鏡頭,五官卻是滿慈祥的。 小傳裡說得明白。他在某軍工企業當過十年工人,從事過木工、瓦工、管兒工等多種體力勞動。這個介紹不同凡響,使那些畫有了更豐富的意義。 「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郭普雲指著朋友的相片,一進展室就莫名其妙地衝動起來了。第一幅是油畫,兩張桌面大小,山黑水白,是山地景色。 「多棒!」 轉過幾扇展格,他稍稍安靜一些,眼神兒卻十分痛苦地盯著一個又一個畫面,低聲嘟噥:「這小子真出息了……」 這樣說過幾句之後他閉了嘴,想抽枝煙,還沒點就讓工作人員喝住了。他的表現讓人無法理解,整個展室恐怕找不到一個比他更激動的人。打擊他的力量來自藝術能量之外,他是不是有點兒嫉妒呢?才華橫溢的畫家畢竟來自同一個修建隊,人家於過的工種他也幹過,而且他學習繪畫的起點比朋友還要高些。站在這個展室裡他不得不置身於無情的對比,再一次直面命運的嘲笑。朋友恰如一輪滿月當空,而他卻因此黯淡無光,淹沒在迷茫的星海裡。只是嫉妒不能概括他此時此地的心情。 我覺得他整個身心都讓一種宿命的氣氛籠罩了。 展廳深處,他讓我注意一幅畫面。這裡光線不好,昏沉沉的,看客們不大停留,悠閒地踱到南側的展格裡去。我跟他卻兩根木頭似的戳在這兒了。他退幾步,又湊到畫面跟前,來來回回好幾次,最後在我身旁站定。 「你覺得怎麼樣?」 油畫題名《黃泉》。單一的黑色把畫框填滿了,像一塊黑帆布,又像新鋪的柏油路面的一部分。走近看看,發覺顏料塗得濃淡交叉,似乎很有名堂,但究竟是些什麼又說不清。 他搖了搖了頭。 「他的本錢是寫實,這麼幹可不行,我見了他得罵他!」 「我覺得……還可以嗎。」 「不靈不靈,他不是玩兒這個的。」 他輕鬆了,大約是因為在朋友天衣無縫的才華上尋到了破綻。那以後他接連為幾幅畫挑毛病,語言潑辣而俏皮,畫家的短處使他愉快。他的樣子很開心。多少有點兒刻薄。 「他這麼耍小聰明,非毀了不可!」 「這幅畫也拿來展覽,這是他十年前的水平,他昏了頭了……」 「這小子,我早說過他不善於使用紅顏色,他非往這陷坑裡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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