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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他急切地拉住我,把煙悄悄扔在課桌上。他的手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我後退幾步,見他嚴肅得不行,便也嚴肅地朝他擺手告別。走到教室中間,又聽到那個悅耳的聲音:「你得多吃,多吃肉就胖了。」好像是故意要讓外人聽到,親切的口吻裡藏了許多複雜的內容。女人可真厲害。郭普雲無論如何也招架不住。但是,她是不是太迫切了點兒?如果她對自己的愛意有信心,何必這麼仔細地影響輿論呢?她在逼他就範。

  教室裡空空蕩蕩,牆報前聚著三五個邊吃邊看的外班學生。這些年輕男女不會注意教室後面的人,注意了也無從領略其中的名堂,他和她像兩個正在商量工作的班幹部,並在一起的飯盆體現了關係的融洽與和諧,實在說明不了別的什麼。這是成熟的戀愛,偷偷摸摸的初戀者不會選擇這種環境,不管郭普雲對一頓接一頓的午餐怎麼想,他的對手追求的是公開性和表面化。教室不是戀愛的堡壘,雖然班裡的同學一下課便做鳥獸散,可隨時都有可能闖入一雙有意無意的熱眼,對不同尋常的一幕進行各種猜疑和傳播。秘書大姐已經這麼幹了。我也這麼幹了。我跟她惟一的不同,是舌頭短些,好奇心的滿足則彼此彼此。他終於拆除防線,作為朋友理應為他慶賀。但有一個問題我許久不敢正視。離開教室裡的一對異性,隱隱約約浮上心頭的是什麼東西呢?是嘲諷。的的確確,那正是嘲諷。我現在可以承認了。

  她並不是一個合適的人選。我說不準中等相貌應該包括哪些內容。但感覺告訴我她正是那種相貌中等,大街上比比皆是的女人。身材是好的,高而苗條,超過一米六五,看上去幾乎與郭普雲持平。臉上肉不多,五官不大不小,可謂清秀,但清秀與清秀有別,有的嫵媚,有的恬淡,她多的卻是苦相,青春已經從那上面衰退了。年齡將近三十,比郭普雲小半輪,差距不大。她在班裡待人和藹;聽課很仔細,不怎麼出頭露面,因而也不大引人注目。她中專畢業之後,在西郊一所中學當了八年教師,教過數學、地理,後來一直教初中語文。她的文章卻不強,寫作課佈置的八篇小文,沒有一篇得分顯赫,職業顯然沒有給她多少幫助。她表情莊重,但蒼白的額頭與微黃的頭髮總給人一種尖刻的印象,覺得她很可能是讓學生畏懼又讓他們背地裡不停詛咒的中學教員。尖刻的女人做妻子未必合適,做郭普雲的妻子就更不合適了。他駕馭不了她。

  她叫趙昆。一個沒有女性色彩的名字。我沒有理由懷疑她感情的真摯,但就在郭普雲死後不久,她便隨一夥青年男女到南方名勝遊樂去了。死可以勾銷一切,包括火爆爆的愛情。如果確有所謂真摯,這真摯大約是可以戰勝遺忘的吧?現實卻明明白白地展現了感情的可變性,不獨感情,可變性控制著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它公正而強悍,不是人所能抗拒的。面對朋友的亡靈我必須承認,我苦思冥想並為之痛苦的不是他的死,而是造成死亡的種種根源,我痛苦是因為總也找不到它。比起他淒涼的死亡,我更關心的似乎是整個推導的邏輯過程以及它被人接受的程度。為了思維和想像機器的運轉,我像檢查道具一樣地擺佈他,無恥地在他不能對抗的身上投下了解剖刀。但是,我只能這麼做,換了別人也會這麼做,因為現實的目的在召喚。那次奇怪的點名事件在趙昆心裡造成了什麼結果呢?大概是淡淡的仇恨吧?善良的郭普雲以自殺藐視了她的愛情,貶低了她的誘惑力,用屍體把她絆了一個終身難忘的大跟頭,她的仇恨便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到名勝遊樂,在風景地拍下甜蜜的照片,輕輕鬆松地過日子,芳心蕩漾地為愛意尋找新的潛在的目標,也統統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偉大的死亡也好,渺小的死亡也好,能夠帶走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不論人們賦予生命的毀滅以何種意義,那句自作聰明的詼諧卻一句中的,道出了普遍適用的原則:「自然除名!」消失的都是該消失的,沒有消失的正在等待消失,物質好歹不滅,大家終歸離不開龐大渾沌的整體。這真是悲哀的諷刺。郭普雲紮入碧水,我在深夜伏案苦想,別的人在別的地方幹了點二別的什麼,這一切似乎都成了諷刺的對象。但是,我和我的同類們必須忍受這種恥辱。活著是正當的,合理的,而且十分美好。為了使它更美好,我們應當扎扎實實地從事手邊的工作。追蹤隱私,在死人枯萎的生命上跑馬,作為一個苟存的人,我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拒絕這種至高無上的權力。

  那年三月,以趙昆為對象,郭普雲嘗試了此生的最後一次性交。沒有跡象表明這是惟一的一次肉體接觸,但他確實沒有給這次機會增添積極的意義,他在精神上肉體上同時遭到慘敗。不可能有別的地點,不能想像他會在公園或曠野裡參與一種野合。穩妥的場所只有他那間零亂的小屋。它也不安全,同學隨時都可能找上門來,跟他對酌、談詩、論天下。能夠利用的是夜晚。漆黑一團、氣味豐富、動作陌生的陋室之夜。他沒有開燈的膽量。他也沒有生理上的主動性。他的四肢可能會碰到什麼東西,啤酒瓶、煙灰缸、書籍、衣物,但他肯定喪失了正常的感覺。他對自身官能反應的傾心關注,恐怕壓倒了異性肉體的魅力,起始動作的無效使一系列努力迅速奔向破滅。他飽含羞愧地在夜色中顫抖,疲勞的中樞發給他一個錯誤荒謬的信號,讓他嗅到了並不存在的屍體的氣息。他的絕望更具體了吧?天平另一頭的砝碼加重了,他的人生輕飄飄地翹了起來。

  下滑的坡度短時間驟然增大,慣性和前衝力已經漸漸失去控制。他知道自己不行了。此刻離駒子峰的五。一之夜還有六七十天。然而結局正在明朗,地獄之光終於降臨了。

  趙昆當時的反應始終是個謎。她可能採取的態度有好幾種。如果生理期待過於強烈,郭普雲無能的窘狀無疑會傷害她,使她羞愧和失望。如果她掌握了一定經驗,最初的驚慌失措之後,她會搶先擺脫沮喪,用成熟或不太成熟的技巧安慰他、幫助他。她怎麼也不會去埋怨一個氣喘吁吁卻一事無成的男人吧?絕對不會的,她的尖刻遠沒有達到這種地步。能在此時全盤利己的,只有良心泯滅的雌性動物。而她顯然是愛他的,即便軀體不能彼此滲透,情感上的痛苦卻是融而為一的了。寧靜的小屋,伸手難見五指,混亂油膩的物件被漆一樣的黑色掩蓋。空氣也是黑的,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和體液淡淡的腥味兒,這一切都凝結成一個扎扎實實的失敗,讓郭普雲無力承受,把他壓扁在麻酥酥的粗糙的床單上。為了僅存的尊嚴,我相信他很快就穿上了衣服,把酒瓶裡的剩酒喝幹,扔掉一個又一個煙蒂,疼痛的大眼一直瞪到曙色微明。他還能幹點兒什麼呢?他什麼也幹不成。他什麼也不打算幹了。去他媽的吧!

  他詛咒了詩、藝術、女人、思想、道德、人類、歷史,他咒駡一切,決定殺了自己。

  他的決定和三月下旬發生的另一件事無關。不過那件事倒可以揭示他的生存環境,證明他忍耐力的脆弱不完全來自個性因素。

  離郭普雲出醜不到一個星期,趙昆耐不住寂寞了。她的家在郊區,平時常在城裡親戚或同學家裡借宿。可悲的是,這次邀請她的是秘書大姐,而她竟應允了。大姐的丈夫到東北出差,拋下了一張空蕩蕩的雙人床,姐妹倆邊聊邊訴直至深夜。

  女人談男人跟男人談女人沿用著同樣的模式,然而當我事後得知有關這次談話的傳聞,仍舊為趙昆的坦率和不負責任而大吃一驚。她是幼稚呢,還是淫心太盛呢?難道這種羞於啟齒的性感受真的不吐不快嗎?對涉及戀愛對象名譽的事如此漫不經心,還能說她對郭普雲的追求不是虛偽的嗎?她把郭普雲的生理難題像說下流故事一樣捅了出去。她是無法讓人原諒的!聽者是誰?一個熟得不能再熟的爛蘋果似的中年婦人,她可逮著做一道大菜的機會了。傳言大都走樣變形,但我相信那句話肯定出自她的口吻。應該說,它太他媽沒人味兒了,又太他媽生活化了,它體現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精彩,讓人目瞪口呆。

  「你知道嗎,郭普雲的傢伙不好使!」

  傢伙?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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