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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考大學是七八年,那時他的特長尚未得到發揮,在兵工廠修建隊當班長。高考前後他一反往日的平靜,顯得煩躁不安。命運到了重要的轉折關口,他的表現說明他對兵工廠的生涯很不滿意,而且對自己的才能抱有希望。溫習功課需要時間,他不好意思泡病假就請事假,為此還挨過廠領導不點名的批評。他請假的做法一直延續到高考之後。考前請假可以理解,考後仍舊三天兩頭往城裡跑就不好理解了。人事上沒有多少關係,總不會猥猥瑣瑣地找招生辦公室乞憐吧,那種事他幹不出來。他本質上是性格脆弱的人,很可能是受不了等待裁判的沉重壓力,想脫離工作環境而使緊張的情緒放鬆一下。等錄取通知那段時間,他經常騎著自行車毫無目的地到處跑,像個惶惶不可終日的逃避懲罰的人。

  八月的一個黃昏,他串了幾家書店之後來到西直門外大街,騎過高梁橋路的南口時,恰有一輛大卡車由北向東拐彎。

  車速不快,但郭普雲騎得更慢,似乎在沉思某個問題。他向西騎行,猛然看見綠色的龐然大物擠到眼前,連忙朝北拐把。卡車適時地刹住了,他也捏緊了刹棍兒,不知是誰遲了一點點,卡車槽幫的木頭在他左臉上輕輕磕了一下。他跌倒在地,卻立刻爬起來,膝蓋的疼痛更強些,使他忽視了左臉的麻木。司機惶恐地問他傷著沒有,要不要去醫院,他比司機還惶恐,因為大群的路人正圍過來。他連說沒事沒事,反而安慰司機慢慢開,眼巴巴地把一個並非沒有責任的當事人放走。出事前他可能的確在考慮什麼事情,慌亂中以為責任主要在自己。他習慣自責,但這種習慣和他的善良使他犯了一個大錯誤。換上任何人,在自身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下,都不會如此愚蠢地善罷甘休。況且責任不清,即使罪在自己,混淆是非的餘地也是相當大的,至少可以使所受損失得到一些補償。他與人無爭的好脾氣使他失去了最一般的處事常識,單獨承受了比事件本身嚴重得多的一系列打擊。他屢次說到自己的不順,其中也包括了對此事無可奈何的反省吧?

  事後三天,母親發覺他左眼眶有點兒腫,眼下一大塊青色的瘀血。他照照鏡子,也有些害怕。連忙去醫院診治。家人知道車禍真相之後,曾有一番激烈的指責。更讓他受不了的是醫生的嚴峻口吻,眼底出血!弄不好將成終生殘疾!即使那位幸運的司機承擔了責任,出醫療費、營養費、病假期間的工資和獎金,甚至受到刑事處罰,像母親詛咒的那樣,這一後果也無法改變了,無法改變的還有它造成的心理影響。當得知考試成績離錄取分數線只差六分的消息後,郭普雲的悔恨和沮喪情緒達到了頂點,並且始終未能擺脫這個精神上的泥沼,直至被它淹沒。當尋找各種不幸的根源時,他一定非常輕易地抓住了它們之間並不存在的必然聯繫。他的自我責備愈演愈烈,最終導致了嚴厲的自我否定,除此之外他已經找不到別的手段衝破那無處不在的羅網。

  此刻,司機先生正在國土某個角落裡奔馳如飛,小小的驚嚇之後,他的車開得更穩健了吧?郭普雲沒有記住他的車號,甚至說不清他的車型。但它分明從郭普雲身上碾了過去。我祝司機好運。說到底,他是無辜的。儘管郭普雲的自責太過分,但應當為不幸的後果負責的,的確只能是他本人。

  郭普雲自殺前多次提到左眼的創傷,它對周圍的人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但人們對它的悲劇性卻不像他看得那麼重。他說得很多,有點兒不著邊際,許多同學大概私下裡都嘲笑過他。

  不是相同心境的人,那些婆婆媽媽的嘮叨聽起來確實不可理解。荒謬,狹隘,零碎,還有點兒可笑的滑稽成分。我當時覺得他把這件事強調到不適當的程度可能有象徵意義,他想說明的是別的事,那件事不是太抽象了就是太具體,讓他無以言說。

  我怎麼也沒想到,那竟是死。真的死。他的話可以彙集成字典。最專業化的字典,那裡面任何一個貌似平庸的詞匯,都有宣戰的含義,可以看做自殺者悲壯的誓言了。

  第五章

  寒假以後,專修班課程減少,每天上午四節,午飯可以回家吃,大家對校方的這種安排很滿意。但是,我從此再也享受不到搭車之便,因為郭普雲對學校食堂的午餐產生了濃厚的好感。伙食糟得一踏糊塗,可他吃得有滋有味兒。不久,我就知道他的興趣在什麼地方了。我在察顏觀色方面自然是愚鈍的,啟發我智慧的是班裡那位秘書大姐,是她娓娓不倦而又橫掃一切的長舌頭。她保養有術,粉嘟嘟的胖臉滑而生光,竊笑時肉鼻子聳成一顆圓不溜丟的大蒜。她把這顆大蒜頂給別人,用辣味兒和腥味兒挑逗好奇心。她無往不勝。

  「你不在學校吃午飯?」

  「太貴,又不好吃……」

  「郭普雲在學校吃。」

  「他懶得自己做。」

  「不吧?上學期他經常到太吉飯館吃牛肉麵,這學期他一

  次也沒去過。下午沒課誰不想早點兒回家?這兒的飯就那麼好吃?「

  「那您說是怎麼了?」

  「下課你晚點兒走就明白了。教室後邊有戲,不信你就自己看看,我猜得沒錯!他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老大姐可不是吃乾飯的!」

  我鬧不清她的得意從何而來,也鬧不清我的注意力為什麼這麼容易屈服,似是而非的一席話居然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興趣。那天下課後我沒有離校,到閱覽室翻了會兒報紙,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往教室走。樓梯和走道裡不時有端著飯菜的本科生來來往往,我覺得自己像個心情陰險的密探,離目標越近越殘忍。跨進教室的時候,我根本沒考慮對方的處境,更沒考慮這種有意的觀察是否會對當事人形成騷擾。我愚蠢透頂的目光直逼向課桌後面的角落,連個樣子都不給人家裝一下。他看見我了,她沒有看見,正把肥白的豬肉片撥到他的小瓷盆裡。她坐在我平時坐的椅子上,身體微斜,與他靠得很近。她喃喃地說著什麼,他一言不發,想掩飾慌亂卻把臉扭成了嚴肅的怪樣子。隔得挺遠,可我看清了他的眼睛和那雙瞬間變色的紫晶晶的小耳朵。她的臉也扭過來了,清秀,機敏,若無其事,比他冷靜十倍。一個出色的愛情捕俘手,一個慣於閃電戰的情場突擊兵。獨身者的大話成了肥皂泡,郭普雲明擺著叫她摔了個嘴啃泥,正在繳械投降。他的尷尬令人慘不忍睹,偷春的和尚敗事大概就是這個熊樣兒。俗情終究不可違抗,他好歹也算個凡人了。他應該好好掄自己幾個嘴巴。

  我來不及撤退,索性朝他們走過去,藉口是現成的,絕對沒有破綻。請了半天兒假,明天可以不來聽課了;借了幾頁古代漢語筆記,他記得不全,就從她的活頁夾裡挑了幾張;臨走跟他要了一枝煙。他也想抽一枝,剛要點燃就讓她嬌嗔地攔住了。

  「吃完飯再吸吧!」

  「你別走了,一塊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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