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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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人話嗎?不得不承認,它是人話,是我的同胞們慣常使用的人話。語言是人類交際的工具,如今它變得越來越鋒利了。如果一味遵從傳統,所謂「傢伙」應當叫做「筍」「玉杵」 等等,這太儒雅,顯不出多少幽默。我尊敬的傳話給我的同學也不肯使用「陽痿『』兩個字,似乎老祖宗賦予了它們太多太不相干的藝術性。我尊敬的熱心議論這件事的全體同學更不肯說出」生殖器不能勃起「這句話,大概因為它太像西方化的醫學術語。大家繼承的是東方的智慧和平民的幽默感,樸素,深刻,保持了客觀性,又渲染了主觀色彩,還能找出比這更恰如其份的話來嗎? 「郭普雲的傢伙不好使!」 大家沒有惡意。大家都佩服郭普雲的人品。大家只是不像關心自己那樣關心一個外人罷了。何況事關「傢伙」,自有一種天然趣味,大家在臍下三寸之地保留一點兒玩笑意識不能說是罪過。 郭普雲,我要打破你在九泉之下的安寧,把這句話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善良、健全、聰明、高尚的同學們用這樣的方式傳播了一個曾經存在的事實,他們悲痛萬分地說道:「郭普雲的傢伙不好使!」我請你相信,他們是悲痛萬分的,你不必再羞愧了! 我永遠忘不了這句話。五個字的力量就足以打敗郭普雲苦撰的所有詩句。他的詩總也寫不好,都是因為他缺乏這種生機勃勃的毒筆。他的思想沒有這麼生動。我想,如果諷刺可以得到廣泛正確的理解,那麼應當把這句話作為被評價者的墓誌銘。讓它來證明沒有被他的死亡帶走的一切。 郭普雲並不孤單,趙昆總算自食其果了,深重的磨盤也綁到了她的背上。她故作輕鬆地走路,不是因為她比郭普雲耐力大,而是因為她有健全的反擊能力和適應性。 「你知道嗎,趙昆是二手貨……」 「郭普雲真傻,挑了半天挑了個叫人玩兒剩下的!」 「破鍋找了個破鍋蓋,什麼人都有人愛……他倆誰也別說誰,挺合適。」 發這種議論的同學都不是居心險惡的人,都有各自的優點,進電影院看到傷感處知道下淚,節骨眼兒上會很講義氣,幫朋友蓋小廚房不惜大汗橫流。可是轉眼之間,他們就會鬼使神差地換上一副跟劊子手差不多的嘴臉,嘰嘰咕咕地說出毒汁四濺的鬼話。 趙昆無須自殺,這一點使她可愛。與人有染又被人拋棄的隱秘讓那個老娘們兒晾出來曝光,與郭普雲的性關係讓人傳得滿城風雨,這些她都不怕。她的反擊簡練兇猛,一下子就解決問題。 她故意遲到五分種,進教室後沒有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繞過講臺,徑直走到秘書大姐的跟前。老師和同學都看著她,秘書大姐木呆呆地仰起臉來,空氣緊張。她表情平靜,連慣常的一絲尖刻都不見了。 「混——蛋!」 直到畢業,可親可愛的老大姐再沒有恢復元氣。趙昆見了這個仇人橫著走,把她擠向走廊的牆根、樓梯的角落、校門旁的垃圾桶。老大姐見了她像見了瘟神。 趙昆活得很好,活得很自然,可惜她只統治她自己的個性,無法讓郭普雲效法她的榜樣。強弱與性別沒有關係,這個讓男子漢羞愧的事實再次得到明證。 惡語傳得最盛那幾天,郭普雲沒來聽課,實際上,性失敗的第二天他就主動斷學了。藉口當然是治療眼疾。害怕同學拜訪,也可能是害怕那問陰森森的屋子,他遷到百萬莊父母身邊去了。幾個班幹部和由他培養的入黨對象看過他一次,回來說他正在聯繫好一點兒的醫院,準備動手術。他們在他那兒意外地碰上了趙昆,據說郭普雲心情很愉快,當著大家的面把頭枕在趙昆腿上,有說有笑,像個春風得意的情郎。大家對他的現狀很放心,也不擔憂他的功課,他聰明,且有趙昆為他提供筆記。只有那個培養對象對他不太滿意,說好去原單位黨組織外調,競撒手治自己的病去了!畢業時此人終於未能「混入黨內」,他的前程讓郭普雲耽誤了。換了我也會替自己惋惜。但是讓郭普雲把此人拉入黨內再自殺,否則便不是盡善,似乎又太苛刻了,人終究善不到絕頂。在死的問題上自私一點兒可以饒恕。 我到醫療器械廠宿舍去過兩次,沒有遇到他。門鎖得很嚴,門板是薄薄的膠合木,敲起來怪聲怪氣的。明明知道裡面沒人,但我老覺得他在,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胳膊肘支著桌子想東西,故意不讓我進去。我當然不會想像他是不是喝了不該喝的玩藝兒或用褲腰帶把自己吊在大衣櫃裡了,儘管他曾經提到過那個字眼兒——死。 他和趙昆的關係公開之後,我一直猶豫,不敢詢問。更不敢開玩笑。一次學校借部隊的禮堂傳達文件,散會出來恰好走同一方向,他便用車帶我,邊騎邊聊些班裡的事。路過青年湖,他提議到公園水邊的長椅上坐坐,我說坐坐就坐坐。 坐下來抽了一會兒煙,他指指湖中心的小島,欲言又止。 一座水泥拱橋把小島與陸地連接起來,湖冰已經融化,水色清藍,但樹木仍舊一片冬色。 小島上動著幾個蹣跚的老人。他又往那邊指了指。我看著他,他緊吸了幾口,把煙頭扔出去。 「那兒……趙昆第一次約我就在橋頭那兒……」 「口頭約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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