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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怪我自己,準備得不充分。」

  「準備充分了得差二十分。老天沒眼,該上的時候不讓上,半截子人土了又把咱拉進來念書,一進教室就噁心得慌……」

  「……六分。」

  「這就是你的不順?」

  「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不提了……還有半瓶,你自己倒上,菜別剩下……」

  他脊樑壓著被子,兩眼在天花板上找他想找的東西。除了灰塵和陳舊的蜘蛛網,那兒什麼也沒有。但它分明是塊大方正的銀幕,叫他看到一些悲哀的故事,他一言不發,似乎已走了進去。

  那些差若干分數的小悲劇屬￿高中生。何況事隔多年,再大的愁緒也淡如水了,三十六歲的人理應視之為兒戲,沒有任何理由如此念念不忘。他在轉移我的視線。我覺得他的所謂不順生在別處,很可能與慘痛的初戀有關。是青梅竹馬的反目,還是山盟海誓的斷裂?要麼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單相思?不論哪種經歷都註定沒有獨特性可言。有愛心的人千百年來上演的同是一出老戲,以後登臺的還不知有多少雷同的角色。唯獨把自己剔出來自封為大苦大難的失愛者,是短見,也是不智。

  不論郭普雲怎麼自怨自艾,我甚至不能對此抱以稍微誠摯一點兒的憐憫。他是作繭自縛。說得不客氣,裡面有活該的成分。

  「太不順了……」

  這不是小題大作嗎?可能由於啤酒灌得太飽,我當時的心境是無邊無沿的曠達,深感只有把該得的便宜不該得的便宜全撈到懷裡,那才能叫順呢,否則統統都是不順。因此,順是相對的。而不順是絕對的,看不到挫折無時無處不在的絕對性,整日裡唉聲歎氣,是老娘們兒的大驚小怪,堪笑而不堪究。這麼一想,郭普雲點滴流露的鬱悶全都失了分量,使他看上去像個貪得無厭的傢伙。臉俊人好家貴,有官兒當,有學上,能寫詩,會畫畫,他可不順個什麼?缺老婆還是因為眼高心不凡。

  老歎氣是便宜得的不夠,好處不完滿。

  酒勁兒一過,覺得自己刻薄了,但仍舊找不到貼心理解他的基礎。班裡與他相熟的人也有相似的看法吧?多麼好的朋友,心裡總有彼此難通的地方。人與人的交流十分有限,你面前一個人皺著眉頭,他是憋著一泡尿還是痔瘡生癢,實在難以通曉。痛苦是高貴的感情,但只有在痛苦者本身看來是高貴的。一個鄉下人睡在便道角落裡,來來往往的同類們用多少不同的眼光看他或根本不看他?人與人的隔膜就像頭生在脖子上、腳長在腿上一樣簡單。這個道理由郭普雲再次證實了。他周圍的所有人都未能阻止他,包括父母、密友。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顯然也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不說了……說了也沒用。」

  現在想起來,這話是他對我的最大藐視了。他請我喝酒,燒菜給我吃,都遏制不了他內心激蕩不已的排他情緒。他不允許我接近他。而我確實也沒有幫助他的能力。不獨我,整個無邊的外部世界都無力給他哪怕一點點的救護。破碎的心靈是無法補救的。

  第一學期期末考試之前,他半個月沒來上課,考勤員也換了。事前他沒有跟我打招呼,只有班主任和班長似乎知道他的去向,卻又吞吞吐吐地說不明白,顯然受了他的囑託,不打算讓同學們知道他的行蹤。離考試還有一個星期,他回來了。還是那件米色的羽絨服,還是那個沉甸甸的人造革書包。神態也依舊,很熱情,很隨便,向細心的女同學們借筆記和複習資料,嘻嘻哈哈地跟她們打趣。表面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我還沒有打聽,他就主動告訴我,這些天他一直忙著治療眼疾。治病也有必要搞得這麼神秘嗎?我覺得他有些言不由衷。看病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你的眼怎麼了?」

  「眼底出血。」

  「……看不出來。」

  「我每年都得歇幾次病假。老疼,整個腦袋都疼,看半個小時書都受不了。恐怕治不好了……」

  「沒那麼嚴重吧?」

  「我想過好幾次,治不好就不回來了,退學!我不是開玩笑,真的……」

  「醫生怎麼說?」

  「他們也沒辦法,不失明就不錯了。這輩子別想幹成什麼事,真想找個輕閒地方混日子……你說資料室怎麼樣?」

  「那是女人的工作,再說也太悶得慌。你幹可惜了……」

  「我就想躲起來一個人呆著,不著誰不惹誰,沒事的時候翻翻資料,挺自在。眼看往四十去了,幹這個挺合適。」

  「你的眼怎麼弄的?」

  「早跟你說過……我這個人不順……說起來挺沒意思,反正沒用了。你還有古典文學的參考題嗎?我少一張第三頁……」

  他在書包裡翻來翻去,不時下意識地偏過面孔,似乎想把左眼隱藏起來。那塊藍色的皮膚並不比往日更顯眼,不知情的人絕不會注意它,如今那地方對他對別人都成了敏感的區域,他的感覺和別人的目光頻頻地關注在那裡,把他搞得十分狼狽。這可能是他竭力避免又避免不了的事情。人體別的部位有衣服保護,臉卻不能不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冬天班裡戴口罩的人本來很多,但郭普雲一放學就匆匆忙忙捂上大口罩,這動作多少有些不同的意味。

  他不肯說,但秘密維持得並不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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