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今天,軍藝的排演場早就改建為餐廳,作為餐廳它也陳舊了,潮濕滑膩的四堵牆破壞著人的食欲。但它的基礎殘留著前身的格調,深深的門廳,陰暗的走廊,連廁所都在原來的位置。情場擁吻之地如今到處是酸溜溜的面味兒和剩菜的香味兒,一星浪漫也尋不見了。

  電視上的胡小芬並不是那個女人。可那個女人在四川某地一定在從事相同的工作,教少男少女們如何更優美地支配形體。她知道自己用嘴唇接觸過的那個男孩子發生了什麼人生變故嗎?如果婚姻正常,她自己的孩子也該那麼大了。她的後代永遠不會知道,母親用怎樣的手段撫慰了或者傷害了一個——弟弟。但願她不是一個欲望超常的私生活紊亂的女人。否則郭普雲不是太慘了嗎?

  靜悄悄的黑夜,雪光從窗外撲進走廊,兩個人倚牆而立,兩顆頭顱像粘連在一起的導電物質,濕潤的軟唇上火花四濺,燒亮了堅硬的心臟,巨大的建築物在狂抖中徐徐陷落。

  自殺者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幻覺的吸引,這是權威性的分析,許多法律和心理學著作中都提到過。郭普雲在駒子峰頂浩蕩的山風吹拂下,應該看到這個無比燦爛的動人景象。

  第四章

  幾次努力都遭到拒絕,我亂點鴛鴦譜的閒心就淡漠了,既然他認為自己過得很好,不如由他這麼孤獨一人地過下去,單身漢的日子說不定真有一些妙不可言的好處,外人是不好理解又不便剝奪的。我仍舊像往常那樣,不時到他那兒吃點兒,喝點兒,嘗嘗他做的很地道的炒菜。女人不提了,所談的大抵是文藝、詩、經濟、民風,居高臨下地評判一切,有氣勢但沒有深入探討的能力。不論我還是他都經常為找不到合適的言辭而突然改變話題,他說得多因而窘況尤甚,有時候會吐出一連串含混的概念,讓人聽起來摸不著頭腦。他喜歡電影,一些俗不可耐的片子也能讓他看出好來。大概是電影有助於他的幻想吧。他的氣質可以迎合並改造一切虛偽的畫面。他在黑洞洞的電影院裡玩味的是自己內心的真實,他在詩裡畫裡尋找的可能是相似的東西。在生活裡找不到的玩意兒在藝術裡也找不到,他最後可能鬧明白這一點了。他也許早就明白,因此他的興致勃勃實在讓人不好理解。

  十二月份,在他零亂的小屋裡,他鄭重地告訴我他想寫一史詩體裁的東西。他背靠團在床頭的被子,兩隻豬皮鞋搖搖晃晃地蹭著床單,口氣嚴肅認真。這副樣子讓我不忍心說出真實的想法,可讓人說什麼好呢?

  「……構思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

  「準備什麼時候動筆?」

  「……還沒想好。這幾天一躺到床上就看見詩,一行一行地過,韻壓得特別好,想看看清楚,又什麼都沒有了……再不寫,腦袋要炸開了……」

  「那就寫吧,等什麼?」

  「我也鬧不清……老懷疑自己有沒有寫完它的能力,寫一半寫不下去不如不寫,你懂得多,你說我該怎麼辦?」

  「乾脆甭寫。」

  他瞪著我,左手輕輕地揉著腦門兒。我不想打擊他,可他六神無主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誰也不需要史詩,對他更沒用。現時代的人寧肯聽胡言亂語或罵大街,史詩算個屁!

  「想寫今天晚上就幹,寫不下去了就玩兒去,別把它當回事。這個世上能寫史詩的人早就死絕了,寫不出來不是你的問題,寫出來倒怪了……你得這麼看才行。」

  「你不瞭解我……」

  「別來假招子,我太瞭解你了。你的史詩跟自傳差不多吧?

  你的經歷再複雜,當史詩的主人公也不夠格,太嫩了……「

  「不提啦!哥們兒你不瞭解我。」

  他的口袋裡別著一枝鋼筆,那是剛剛得到的獎品。學生會為紀念一二。九運動組織徵文,他得了全校惟一的一等獎。我沒有應徵,一是情緒不高,不屑作小打小鬧的文章,二是怕萬一評不上獎面子難堪。他上臺領獎時面紅耳赤,可見作此文的態度相當認真,對榮譽是敏感的。他撰寫史詩的欲望可能跟這次小小的獎勵有關。此外,世界文學課程恰好講到拜倫一節,那些優美的敘事長詩喚起他的創作勇氣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自信瞭解他,實際上依賴的只是這些瑣碎的事實。不理解他創作史詩的人生根源,卻盲目地加以貶諷。這是我難以原諒的又一個錯誤。把他看成一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詩歌愛好者,與他渴望擺脫心靈壓力的真實形象相距真是太遠了。可惜,只是靠了他勇敢的抉擇我才看清了這一謬誤。為此我將尊重所有沉醉在詩歌裡而又註定會失敗的人。他們過多地分擔了人類的痛苦,像郭普雲一樣。他們本可以活得輕鬆一些的。

  但是,我或者別的外人可以承擔的責任畢竟微不足道。桎梏了郭普雲創造力的根本原因,是他自身的混亂。我一向認為詩人的生活即使不能井井有條,骨子裡也應當維持某種清晰的堅定性。他應當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並且始終盯著自己的目標。郭普雲缺少的正是這些。他思想的混亂有許多表面特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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