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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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郭普雲,但她不露聲色,只是很少挑剔他的動作。不滿意了就輕輕拍他一下,低聲說:「樣子滿機靈,怎麼不開竅?再來一遍,腰肌放鬆,呼氣……」又在他後背上拍了一下。時間一久,郭普雲說不定意識到那輕柔的身體接觸並非是隨意性的或職業性的,因此他耳朵老是紅得發紫,舞也跳得特別賣力氣。如果四目有所交流,他在對方黑亮的美眸子裡看到了什麼呢?總不會是母性的溫柔吧?後來她知道他是四川人。便認了小老鄉,互相以姐弟相稱了。她的家鄉是四川萬縣,離他的老家有半天兒路程。那時她正教授男女結對兒跳的藏族舞蹈,示範時讓郭普雲攬了她的細腰,兩個身體幾乎沒有距離。她成熟的身體對他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威脅,他紫著耳朵伴舞時的思緒不可能是平靜的。他有沒有罪惡感無關緊要,事實上她吸引了他,使他第一次領略了發自異性的驚人信息。這和以往女孩子們的柔情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一個英俊小夥子,在四周沒人的情況下向一個比他年長六歲的美麗女子叫「姐姐」,情緒激動地接過包著巧克力的手絹,這種情形的潛在意義是什麼呢?它至少不是無意義的,任何血緣之外的姐弟關係都隱藏著程度不等的感情密碼,這恐怕是成年人的最一般的常識。 軍藝排演場是一座廠房似的舊建築,有很深的前廳,舞臺比較矮,觀眾席的座椅是活動式的,平時折疊起來碼在窗戶旁邊,騰出水泥地練功用。宣傳隊睡地鋪,男的睡前廳,女的睡舞臺,熄燈前將幕布拉上,不良的視覺便擋住了。廁所在舞臺後邊的走廊裡,與化粧室、道具庫隔著幾個門。女的很方便,男的要上廁所就麻煩了。不能走舞臺,只能出前廳,繞過鍋爐房走排演場的後門。夜深時若小便,膽大的在院子裡找棵樹便解決了,像郭普雲那樣的本分人就只能規規矩矩辦事。公用手電筒掛在前廳的大門扶手上,它的光線是微弱的,但在那條陰暗的走廊裡一定可以造成獨特的氣氛。如果碰上解手的女同志,更感到恐怖的應該是誰呢?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有人聽到女軍代表在走廊裡跟哪位說過話,黑夜太安寧了,輕微的聲音成了激昂的活潑的絮語。那個神秘的對話者很可能是郭普雲。 那年冬天有許多寒冷的夜晚,人們一般睡得很早。但一月份普普通通的一個雪夜,人們傾巢出動,沿著公路湧向市區中心,慶祝最新指示的發表。舞蹈隊有個瘦弱的女紅衛兵,中途掉隊後返回軍藝,在排演場走廊裡看到了驚人的一幕。沒有燈,卻十分明亮,雪光從道具庫旁邊的大窗戶外邊射進來,把一種情景映得清清楚楚。舞蹈教員的軍大衣沒有系扣子,兩條胳膊和兩片大衣前襟緊緊地纏著另一個人。女紅衛兵聽到驚慌失措的劇烈喘息,逃似的退出來,同時看到衣襟裡那個人像子彈一樣射到走廊的深處。腳步聲轟轟地響過舞臺的榆木地板,竄到前廳去了。 女軍代表在雪地裡找到了目擊者,得知掉隊的原因是月經來潮,就殷切地從自己鋪位底下抽出了潔淨的衛生紙,談了一些經驗和知識,冷靜而又溫柔。女紅衛兵直到宣傳隊解散才把秘密告訴別人。她不能很恰當地解釋自己的發現。那兩個人究竟在於什麼,連她自己也將信將疑,最後才吞吞吐吐地找到了兩個不太確定的字眼兒:接吻。 事隔多年,目擊者的朋友說起這件事未免誇張,她認為整個事件的內容比「接吻」要深入得多。二十四歲面對十八歲,事情絕不會簡單收束。動亂年代表面的嚴酷之下,往往蘊藏著末日的淫蕩和混濁,行為本身也許是不堪的醜態,實質卻是絕望中的個性反抗,以放縱手段達到內心的自由。 我不能同意這種看法。那不是醜態也不意味著自由,它是一種困境,對當事人來說美侖美奐、令人陶醉的困境。它同樣深刻地反映了人情的豐滿和局限性,證實了原始的快感對人的誘惑和支配。郭普雲只不過是誤入歧途而已。或者,這並不是歧途,而是常人不達的一隅仙境?十八歲以後的歲月裡,郭普雲頻頻回顧這段往事——如果他果真頻頻回顧的話,重溫的未必是痛苦。只有回顧本身才是痛苦的,回顧對象給他的卻是美妙的幻覺。 郭普雲只披露過有數的幾件事。接受巧克力,生病時得到照料,親切的舞蹈動作,軍藝校園小路上的娓娓長談……他說得很平淡,竭力讓人相信一切都是正當的,是姐姐給弟弟的純淨關懷。但是他的眼神兒茫然,分明陷入了被時間斬斷的溫情之中,甚至接二連三地歎息道:「……她對我太好啦……」 「你小子說老實話,她是不是勾引過你?別哄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仿佛要肯定別人的猜度似的。這種猜度使他愉快。她對我太好啦一類的表白,聽起來像是知足者的炫耀。三十六歲的單身男人不論怎樣強調他和女人的關係,在外人品起來都不乏淒涼的意味。我當時就感到,他獲得的東西少得可憐。 這次談話在他死前幾個月。我背著六瓶啤酒一斤牛肉找到他居住的地方,想從他嘴裡灌點兒東西出來,他沒怎麼樣我倒先不行了,糊裡糊塗地講起了不成功的初戀。事實和痛苦都放大了許多。居然醉醺醺地覺得不好意思,但考慮到對他會有啟發,就信馬由韁地邊喝邊聊,終於使他感動了,再不能無動於衷。他拿出一張照片,向其中一位女軍人點了一下。是宣傳隊員的合影,郭普雲也穿著軍裝,表情像個甜蜜的洋娃娃。儘管女軍人容貌非凡,但我仍舊看出他和她年齡上的差距。他的答案是:她是他姐姐,六九年復員回四川,已經多年沒有聯繫了。一個謎一樣的女人,美得無以倫比,我滿以為會聽到一些精彩的事情。然而,他的所有披露都沒有那句感歎告訴我的東西多。 「她對我太好啦!」 是的,我當時就感到這個表白十分虛弱。現在我依然感到他的收穫有限,不管他除了接吻之外還做了什麼事,撲到一個二十四歲的女人懷裡他的最大感受只能是恐懼。他純真的官能是被劫掠的對象,他的初吻在顫抖和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被一位強有力的異性奪走了!給他留下的只能是困惑重重的內心創傷,並使他常年為此忍受折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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