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 |
七 | |
|
|
第三章 那次糟糕的點名過後不久,發生了別的事。電視臺舉辦元旦舞蹈大獎賽,二等獎中有個藏族獨舞,英俊的小夥子跳得滿場飛,兩隻靴子踢踢踏踏地像是靈活的機器。屏幕上打出了字幕,編導叫胡小芳,節目來自四川。我完完全全是下意識地想到了郭普雲。但馬上就緊張起來,盯著畫面死看,恨不得鑽到電視裡去。音樂戛然而止,小夥子轉圈已經無數之際突然來個定式穩穩立住,好半天才作出正常人的動作,羞怯地鞠了一躬。字幕又亮了一次,編導胡小芳。我聽說的是這個人嗎? 發獎儀式上編導從台後出來了,我松了口氣。胡小芳原來是個肥碩的中年婦女,大嘴厚墩墩的,與風韻無關,與美就更無關。小夥子抱著一台獎品電視機傻乎乎一邊豎著,活像她兒子。她對著話筒激動得顛三倒四,鬼才聽出她說了什麼。她不是我聽說的那個人。那個人的相片我見過。可小夥子修長的身材卻使我看到了早年的郭普雲。藏袍藝術化地抽短,透明緊身褲使舞靴像套在兩條光腿上,一踢腿露半個屁股。胡小芳這麼打扮他,似乎是出於一種複雜的趣味。我有一種預感,郭普雲也讓人這麼打扮過。 他最初愛好的不是繪畫,不是詩,而是舞蹈。他接觸這件男孩子不適宜的事情,是小學老師的主意。因為他生一張好臉和兩條長腿,也因為他馴順和有一雙無比優雅的大眼睛。他報考少年宮舞蹈班的時候,趴在女教師腿上,讓人量了從後脖根到尾巴骨的長度,還讓人揪著腳踝扳著膝蓋把腿往頭上抬,疼得他小臉兒變色。 「這孩子真漂亮!」 他不止一次得到這個讚美。他也知道自己漂亮,知道跳舞會使自己更漂亮。他迷上了舞蹈,不到十歲就聽慣了掌聲。他坐著大轎車參加各種演出,兔子、狐狸、公雞、兒童團長、蒙族少年、雇農之子,演什麼都引人注目,因為他總是主角。他在民族宮禮堂串演過哈薩克少女,戴著假髮混跡在女孩子堆裡,扮相和舞姿反而比她們好些。他腿挑得高,而且腰肢靈活,頸項柔軟。他成了少年宮的大紅人兒,女孩子們都跟他好。男孩子們卻因嫉妒而恨他。他過度的自愛與自悲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吧?他天生的軟弱性格使他無法對敵視採取傲慢的態度,受寵的男孩子本來很容易應付的問題,在他這兒成了攻不破的障礙。他很愛哭,一哭就讓女孩子們跟他接通了共性,紛紛攏過來施放與生俱來的大量柔情。這又增強了男孩子對他的藐視。處境終於惡化了。最初是領巾、手帕被盜,喝水用的小茶缸也不翼而飛。一次由少年宮回家的路上,幾個男舞伴串通起來揍了他一頓,惡狠狠地宣判似的叫囂:「我們是男的!你不是男的!叫你臭美!」 他淌著鼻血回家。父母震驚之後急匆匆去了少年宮,回來告訴他:「咱們不去了。你踏踏實實學習,再跳舞功課就完了。」父母向他隱瞞了一件事,教舞的阿姨哭得很傷心,說他是她見過的最守紀律、最用功的孩子,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孩子。郭普雲卻覺得阿姨拋棄了他,那些善良的小姑娘們拋棄了他。他流了許多眼淚,小小年紀便慣於默默自省了。他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但他採取了主動的態度。從小學至中學,他在男孩子群兒裡人緣兒不錯。他從不拒絕幫助別人,不在背地說任何人的壞話,交談時有意無意地作出大大咧咧、滔滔不絕的樣子。男同學都認為他很講義氣。友情可以淡化敵意,他的綽號「菜鍋」,始終未能叫起來。他是優等生。老師的青睞,女同學的親近,是他不得不隨時警惕的兩大困擾。難以想像他用什麼辦法既得到師長和異性的關懷,又避免讓自身的優點遭到嫉妒。為了和淘氣的男同學們保持行為上的平衡,他一定多次受到了某些惡作劇的誘惑吧?他終歸是個恬靜柔和的人。當所謂朋友用彈弓在課堂上悄悄射擊某位高傲的公主時,他頂多幫助人家用作業紙疊兩顆軟綿綿的子彈,或哧哧一笑而已。他的本心恐怕更樂意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那個受辱的少女。他的內心矛盾重重。 現在,過去的一些同班生已經不能清晰準確地回憶他當時的表現。老實,功課好,肯定的評價大抵是這些。只有一位做服裝設計師的女同學提到一個顯而易見的特徵:「他長得好看,體型也好。「這個記憶似乎使她有點兒不好意思,但肯定代表了女同學的普遍看法。另一位在運輸公司當司機的魯莽漢子自稱郭普雲是他小學時最好的朋友,但他連郭普雲的相貌特點都記不清了,只反反復複嘮叨一件事:」他會劈叉,橫劈豎劈都會,一叉能把腿襠挨地,自個兒能蹦起來,沒治了!我跟他學過,太他媽疼了,跟把那兒撕了差不多……「看來,在少年宮學舞時培養的體能幫了郭普雲不少忙。他瘦小嬌弱,能使I司性少年佩服的本事只有這一點了,他充分利用了它。讓一圈腿腳笨拙的人圍著,在教室走廊的水泥地上瀟灑地表演絕招,他內心會不會轟鳴著那個飽含侮辱的聲音:」他不是男的!「他炫耀常人不及的動作也可能出於對舞蹈的迷戀,父母畢竟不能完全斬斷他與這門可以贏得掌聲的藝術的聯繫。因為他有所作為的第一項事業就是舞蹈。他不大成熟的快樂與痛苦都來自這個地方,他不會輕易地忘掉它。初二那年暑假,阿爾巴尼亞民間舞蹈團訪華演出,他從香山夏令營偷偷溜回市里,在天橋劇場門外等了一張退票,把車錢都搭上了。他沿著大馬路中間往家走,在路燈底下操練剛剛見識的舞步,七扭八歪地像個小酒鬼。夏令營輔導員心急如焚地坐在他們家客廳裡,他剛進門就挨了父親一巴掌。文雅的父親是不打人的,所以打的被打的都不曾忘掉這件事。郭普雲生前與人談起童年和家庭時常常提到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很勉強地暗示他和父親的不和有著細微卻久遠的根源。他指著白白的臉膛一側,苦笑著說:「就這兒……我當時都傻了。」 初三畢業之前,他說服了母親,提前報考了解放軍藝術學院,介紹人是文化宮的老師。當其他為報考高中而忙碌的同學未進考場的時候,他已經收到了紅色的錄取通知單。但緊接著又收到一份通知:暫停招生,考試無效。不久,大家都用不著再為考試操心,時局仿佛在一夜之間就亂得不可收拾了。郭普雲參加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很快就成了一個難以缺少的角色。 宣傳隊的隸屬不停變動,最後歸附了某個兵團。這個派別勢力很大,有大學生和各種漂泊不定的小組織參加進來,主要成分還是幹部、知識分子子弟比較集中的幾所中學的紅衛兵。 文化革命第二年,宣傳隊佔據了軍藝的排演場。對別人沒什麼,對郭普雲卻是個意外的巧合。他覺得在這個混亂的天地裡自己是主人,批判舞蹈系系主任的大字報別人看不出名堂,他卻看得津津有味兒,因為此人是他的主考。他不相信這個嚴肅的軍官會猥褻女學員。那年他不足十八歲,不管外界散佈什麼東西,他仍舊認定有些事情不可能發生。他善於自省,但過於依賴自己的判斷,他自信不是為了利用這種判斷去說服別人,而主要是為了指引自己。他思維深處牽掛些什麼,別人是不知道的。這種狀況實際上延續到了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刻。他在軍藝排練節目的短暫生涯,很可能是整個悲劇的一處不太醒目的起點。 軍藝造反派為宣傳隊配置了一些服裝和樂器,派出了音樂和舞蹈教員,隊員們稱這些人是「軍代表」。到舞蹈隊來的是一位二十四歲的女軍人,苗條潑辣,美麗活躍,紅衛兵們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她接受擺佈。她軍藝畢業後留校,已有兩年教齡,水平令人嘆服。她的嘲諷也是幽默的。 「你肚子裡藏了什麼?狗熊嗎?」 「你們看他的臺步像不像花旦,讓他再扭扭給大家瞧瞧! 說你呢……還笑?「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