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期中一個星期三,教師患病,大家四散回家。我走遲了一步,離開校門時有個同班女生趕上來,問了一些文學界的事。

  誰離婚了,誰寫不出東西來了,誰出國出不去了,她消息還真靈。話傳得走了樣,我感到好笑,可看到耍筆桿的倒了黴讓人家這麼開心,還是覺得不寒而慄。這女生平時被喚做老大姐,在哪個機關當秘書,年已不惑,正是嘴刁嘴碎嘴毒的要命當口。不出所料,到丁字路口她話鋒一轉,神秘起來了。

  「你知道郭普雲的事嗎?」

  「什麼事?」

  「他沒有結過婚!」

  「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太清楚。」

  「據說……他有缺陷……」

  「……噢。」

  「可能是生理缺陷。」

  「是嗎?」

  「他沒告訴過你?我看他跟你不錯……小夥子挺帥的,攤上這事真倒黴,你得讓他早點兒治,別把歲數耽誤了……」

  她的仁慈不像裝的,可她鬼鬼祟祟的樣子真叫人受不了。

  我對她一向尊重,這下毀了。心想,這老娘們兒,他有缺陷沒缺陷關你屁事!留那些臭話回家跟你老頭子抖落去!又想,這些事她從哪兒打聽來的?她會不會逮著誰跟誰說?她舌頭圖個痛快,別人耳朵圖個痛快,郭普雲可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老大姐,這都是小郭的事,真的假的跟咱們沒關係,聽點兒什麼裝肚子裡得了,說多了對誰也沒好處,您說呢?」

  「……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瞭解小郭,他找對象挑花眼了,別的沒什麼。讓他挑去吧,外人品頭論足的不合適。操那份閒心有什麼用!」

  「就是、就是……」

  「您慢走……車進站了,我走啦!您過馬路慢點兒……」

  我緊跑幾步甩了她。心裡不舒服。如果她真是個撥弄是非以傳播閒言碎語為樂的娘們兒,那最好讓馬路上的汽車撞她一下,讓她永遠閉嘴。郭普雲招誰惹誰了!有些傢伙幹嘛跟他過不去?我真為他擔憂。這種用語言發動的襲擊擱誰身上也受不了,何況他又比一般人敏感。生理缺陷,不就是指那玩意兒不利索嗎?把這盆髒水潑在一個單身漢頭上,跟說他不是男人也差不到哪兒去了。傳這話的人是畜生。畜生!它就躲在我們班裡,說人話拉人屎,人模狗樣兒的說不定還挺有人緣兒。可他的確不是人做的!

  郭普雲,你他媽快劃拉一個配偶吧!

  我很快就冷靜了。那說法要是真的,將意味著什麼呢?傳播它的人無非是客觀地敘述了一個令人尷尬的事實。嘲弄和同情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如果郭普雲已經承受了事實本身,關於事實的言論他反而會招架不住嗎?不管怎麼說,他的處境真是慘到家了。

  他的情緒沒有波動,該幹什麼幹什麼。他友善地與人接觸,一定以為別人對他也是友善的。他對那些卑鄙的議論顯然一無所知,快快樂樂的模樣就像個被大人矇騙的孩子。我沒辦法提醒他,怕他承受不了那種可怕的現實。我只能扮演一個多嘴的媒婆的角色,明明知道是對牛彈琴,可還是不斷地困擾他,希望他下決心以一場切實的戀愛使自身擺脫困境。我提供的人選,被他一一拒絕了。不談,不見,不評論,徹底地不感興趣。鬧得我也失去耐心,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什麼毛病。

  期中考試,他的命題作文得了優秀,我也是優秀。他拿到考試卷子美得樂顛顛的,得良得中的同學要借去看,他笑著不說話,卻首先塞給我。我適宜地讚美了幾句,心裡著實以為他那個優不如我那個優。他文辭華麗,敘述嫩得不行,感情是少女式的。命題叫做《雨夜》,體裁規定是抒情散文。他文中有這樣的句子:你綿綿不休的溫柔的春雨呀!這樣的感歎句堆砌了不少,給人的感覺是小題大作,他畢竟三十有六了。不純粹是表達方式的問題,他感受內心世界的能力似乎還凝結在少年時代,一直沒有成熟。這與他的愛情觀念不無聯繫吧?他會不會是個崇拜純情的人?如果是這樣的傻瓜可就真沒救了。

  後來他第一次給我看了他的詩作,一共三首,整齊地抄在信紙上。因為有些成見,我讀得敷衍了事,意見也不大中肯。

  水平確實未能吸引我,舉國的詩人准詩人恨不得每天幾十萬首地製造這種東西,能有什麼趣味。詩句很快就忘卻。只記得三首中有這樣的題目:《喲,駒子峰》。我始終沒有領悟這種誇張的真誠,以為他的創造力是暗淡的。

  現在想起來,痛心地感到對不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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