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不過,你考慮問題太簡單了。以後有想法就告訴我,哥們兒這兒沒問題。」

  我倒覺得他太簡單了。這件事再沒有提起,他選擇了另一個培養對象。那人負責班裡的文體工作,極熱心地幹些出頭露面的事,照這樣幹下去,他的入黨願望非叫嫉妒淹死不行。不知郭普雲私下裡是否勸過他。很可能沒有,他自殺之前那人一直幹得很火爆,結局可想而知。

  我比郭普雲固執得多。愛人單位裡有不少單身女醫生,其中一個和他條件相當,漂亮,白,文靜,工農兵學員,出身知識分子家庭。一切準備就緒,卻怕出師不利,一個釘子碰死就全白搭了。現代文學課恰好講到魯迅先生,教員超出講義涉及了許多偉人的私生活,主要內容是愛情,有些情節聽起來很新鮮。這比雜文和小說都有趣,課堂氣氛活躍。郭普雲悄悄嘀咕:「這有什麼,早就聽說過……」他顯得漠不關心,呆一會兒又急躁地拍拍我的胳膊肘,低聲問:「你覺得《傷逝》怎麼樣?」

  「夠可以的,你覺得呢?」

  「絕了!頂峰之作……」

  「那阿Q呢?」

  「阿Q是阿Q,子涓的悲劇更純,阿Q有點兒鬧得慌。」

  「子涓寫得太柔了。」

  「是嗎?反正裡邊的悲哀特真實,都是從心裡冒出來的……」

  「概括力不如阿Q深厚。」

  「反正魯迅認識許廣平之後就寫不出這樣的小說了!」

  「他認識許廣平使他擺脫了悲觀主義,沒有愛情魯迅非完了蛋不可,你信不信?」

  「我不這麼看!」

  「不這麼看不等於不是!」

  「愛情是多餘的,就這樣!」

  「小郭,你想得太偏了。」

  「聽課,不說了……」

  他耳根子發紅,激動得苦笑了一下。如果我們是深交,他肯定會跟我吵起來。友誼既然有限度,他就不屑跟我表白什麼了。我覺得他很幼稚,想開導開導他。

  做完課間操之後,我跟他圍著排球場蹈足達。打球的是些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男孩子逞能,女孩子撒嬌,連簡單的做作都充滿了青春活力,看著真叫人羡慕。郭普雲悶頭吸煙,不時躲過飛來的白球。他的警惕性是雙重的,我剛開口他就哆嗦了一下。

  「普雲,愛情對誰都不可缺嗎,做菜不擱味精怎麼行,要想……」

  「我炒菜從來不放味精,那是致癌物。」

  「所以你才瘦呢!」

  「老兄你不也杆兒似的。」

  「少廢話!你有女朋友沒有?」

  「有怎麼樣?沒有怎麼樣?」

  「有你給我一邊兒玩兒去!沒有我給你介紹一個,條件什麼的對得起你。」

  「你想做買賣?」

  「對了,想賣你。值多少錢?」

  「咱不談這個,無聊!」

  他跳起來捉住飛到頭頂的排球,誇張地擺了擺發球姿勢,一掌打過去卻偏了,嘴裡的香煙也彈到地上。女孩子們尖聲笑著,他扮了個鬼臉,耳根子又有些泛紅。不同情這個人是不可能的,哪怕他惹人惱怒。

  「無聊的是你!百無聊賴,還要假模假式,你難受不難受?」

  「挺好!我過得挺好,如果沒人搗亂就更好了。」

  「……真拿你沒辦法。」

  「咱們是朋友,我不想傷你。以後別跟我提這些破事,我不感興趣。真的!你別以為我過得挺慘,老想救我,我用不著!以後寫了詩你多給看看就行了,想跟你學兩手兒是真的。

  你別生氣,能原諒就原諒吧,不原諒罵我好了,我這個人吃罵……「

  他說得很嚴肅,我張不開嘴了。我算切切實實領略了獨身者的怪癖,別人好心好意倒好像要害他們似的,犯得著嗎?冷靜下來才覺得自己太唐突了。瞭解他過去的經歷是個關鍵,這件事比當媒人的吸引力更大。渴知別人私生活的秘密是人的卑劣共性,我的好奇心已經可以了,有些人則到了危險的地步。

  班裡給他介紹對象的不只我一個,他用同樣的態度拒絕了大家的好意,他失策了,這樣做使他本人受到更大的關注,而且遭到難以左右的放肆的各種各樣聯想的長期威脅。他不改變態度,這種威脅就不會消失。面對無處不在的背後評價,每個人都是蒙在鼓裡的被議論者。郭普雲的防備更薄弱些,他守口如瓶,可是太善良,也太真誠。虛晃一槍,把自己的戀愛編得有鼻子有眼兒,哪個還有心找他的麻煩呢?本來就處在容易受攻擊的地位,他卻解除了甲胄和武裝,謠言的襲擾就不可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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