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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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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後勤部長的聲音更善良了,「脫了查清楚了,你就用不著老摸褲子了。褲子不是口袋,你老惦記它分散了你的注意力,鑰匙肯定在別的地方。」 「是的,肯定在別的地方。」總司令插話,寬宏大量地幽默了一下,「除非你把鑰匙藏進了直腸,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必要的。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嘛!所以……你老摸褲子完全是多餘的舉動。你要實在忍不住,老是懷疑你的褲子,倒真不如把它脫下來抖一抖。抖不出鑰匙也可以抖掉一個疑點和一塊心病嘛……你怎麼又摸上了?」「我沒辦法!」副司令哭喪著臉,兩手神經質地在褲袋褲腰褲襠褲腳摸來摸去,說道,「放進麵包之前一直在褲子裡,麵包裡沒有,不在褲子裡又在哪兒呢?」副司令頻繁搜找的兩隻手慌不擇路,在絕望中似乎真想扒開肛門抖索抖索了。他有氣無力地說:「完了,找不著了,我把它……丟了。」 準備第一個進入走廊的作戰部長始終在門旁等候,想著滾滾而來的公鴿子和母鴿子的微末小事及美事和醜事。副司令在他眼裡像一隻斷了翅膀的鳥,那鳥歎息之後他也情不自禁地跟著歎息了一聲:「完了,我出不去了。」說完他便走回窗臺,把繩索搭在暖氣片上,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嘹望孔的紙門。巨大的一塊夜撲面而來,在他眉骨上撞得粉碎。在夜的殘渣中他盯住了一隻雪白的美麗的母鴿子,而夜的外部正有一隻雄壯的公鴿子撲嚕嚕俯衝進來,要把溫柔的小白鴿兒擊翻在夜的底層。公鴿子的老巢和出發基地不在別處,他恍惚感到它的巢穴恰是自己在窗臺上硌得生疼的胸膛,而自己顫動的心包則是公鴿子起飛出征的跳板了。他看到公母鴿子融成了一隻兩頭鳥,起伏翻騰,使夜之碎片炸開了萬朵銀花與金花。他低聲呻吟: 「真……真美呀……」那無形的母鴿子也無聲地吟唱起來了。 外交部長獨出心裁的遊戲已經接近尾聲,只能進不能出的狀態使他開始厭倦。大拇指像長在瓶中而又生了根的樹苗,怎麼拔也不能把它請出來了。用腳踩住瓶子不行,松螺絲一樣使瓶子旋轉也不行,像拔刀出鞘般迅猛地抽動大拇指還是不行。 他的童心漸漸崩潰,情緒往先前的常態回歸,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局面,但為了擺脫這個每一分鐘都比前一分鐘更可惡的瓶子,他決定放棄童稚帶給他的短暫自由。他掄起大拇指在牆上磕了一下,想搗碎這個誘敵深入的陷阱般的臭瓶子。瓶子完好無損,但牆皮掉了一塊,一直沒有注意他的人們也都把目光投到他這裡來了。 「他想幹什麼?」總司令問身邊的人,說道,「這聲音恐怕要傳到地基裡都不止呢!他找到新的暴露赤衛軍的方法了是不是?」他把臉謹慎地轉向外交部長,「我們得到一個融洽安定的局面不容易,我希望你剛才不是故意的。另外,我吃不准你現在還聽得懂聽不懂我的話,我也吃不准呆傻和幼稚的界限,所以……」話音未落,外交部長又在床擋上用力敲了一下,玻璃的聲音異常嘹亮,但它仍舊完好無損,很麻木也很頑固地吮著含著那根疲勞的指頭棒兒。外交部長對它沒了辦法,人們對他也沒了辦法,因為人們不知道他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因久困室內而煩躁呢,還是因久聞濁氣而失態呢?宣傳部長使手電劃了一個弧,從麵包筐移向了瓶子。幾張嘴撲嗤一下笑了。 「你應當用食指。」總司令快樂地不帶惡意地說,「用拇指也可以,但你不能孤軍深入,否則你不是進退兩難了嗎?」他問停止尋找鑰匙而呆坐床邊的副司令,「做這種遊戲的人都很純潔,你說呢?」 「……我不知道。」副司令垂頭喪氣地摸著自己的大拇指,他不懂這種遊戲,但他不想否定自己的純潔,尤其不能公開否定。然而,那硬邦邦的鑰匙究竟躲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呢?他說,「完了,我實在找不著它了。」 「你應該放鬆一下。」總司令體貼入微地向同志們提議,「除了鴿子,我們探討一下別的動物怎麼樣?比如說……驢。」 「我反對。」作戰部長從嘹望孔那邊轉過頭來,激動得仿佛他嬌小的愛鴿們受了某種實際的侮辱,說道,「那東西太笨重了。」 「貓怎麼樣?」總司令縮小了目標。 「算了吧。」副司令抱住了腦袋,說,「你們能不能幫我找找鑰匙?我誰也不想傷害,可是我有個疑問想讓大家知道知道……我覺得那個麵包很可能讓誰拿了……」 「你憑哪一條認定拿是件容易的事情呢?」後勤部長口吻謙虛地說道,「你我都明白,拿,所謂拿,是困難的。我不想揭彼此的創傷,所以你最好打消這種疑問。」 「我明白……鑰匙丟了,我也就沒有疑問的資格了,我都明白。」 「你用不著這麼傷感。」總司令蹲在牆角顛了顛屁股,說道,「咱們乾脆談談驢吧,談到一定程度說不定會有助於你恢復記憶,先談母驢,你對母鴿子不是很有興趣嗎?」 「現在……所有興趣都令我慚愧。」 宣傳部長在副司令的話裡聽出了異味兒,連忙用手電照了照他的面孔。他的臉真白,比他的三角褲衩還白。這是張飽含了意料中的失敗和意料外的失敗的臉,是一張智慧和信心同時受挫的臉。宣傳部長又把手電光移到總司令那邊去了。總司令的臉發綠,竄稀竄的,卻很有朝氣,興致也很旺盛,不知是得益於地位的恢復還是得力於對驢們的生動想像。總之,其姿態和狀態一併良好。換了任何一個人,能穩坐釣魚臺般的那麼長久地坐在那些又黏又濕的東西上嗎?不能。絕對不能。宣傳部長認為王八的喻意是很不周全的了。 牆皮再一次發出鈍響。外交部長在認真地與瓶子較量和搏鬥。後勤部長走過去,看了看外交部長伸到上鋪邊緣的腳丫子。跌人謬誤的副司令使他的信心逐漸恢復,思維不算非常敏捷,也算得上相當敏捷了。他注意到了外交部長一彎明月似的腳心兒,聯想迅速得出結果。他在外交部長的褥子上拍了一下。 「你又犯病了嗎?」他迂回詢問。他看到外交部長試圖用牙咬瓶子,但瓶子太大咬不住,於是又追擊言道,「小心瓶子塞嘴裡拔不出來,手指已經出不來了,你還不知足嗎?」 「你說什麼?」外交部長從佯稚的狀態中完全跳了出來,頂著一腦門兒成熟的官司,眼中熄滅已久的雄辯火花再度閃閃生亮,問道,「你是說我貪得無厭嗎?」 「正是。你不知足。」 「我不是不知足。」外交部長狡猾地瞪了後勤部長一眼,說,「我只是太知足了。我夠了。我沒想到這個瓶子這麼貪婪,我低估了它的道德水平。它破壞了我的遊戲……」 「你憋氣嗎?」後勤部長突然問道。 「我……」外交部長想了想,堅定地回答:「我不憋氣。我感覺還行。」 「你的涎水少多了。」 「我只有在想多了巧克力和吃多了巧克力的時候才流許多口水。現在我只注意這個流氓瓶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磕它摔它用的正是流氓手法,但是我一點兒也不慚愧,我的大拇指都讓瓶口勒腫了,我還有什麼必要保持我一向的文明呢?如果文明需要付出代價,那麼我面對這個不可理喻的玻璃器皿所要做出的犧牲就是不折不扣地摔碎它,哪怕這看起來純屬流氓行徑。你要知道,在這種行徑背後是文明的強大依託,那麼我還有什麼顧慮呢?一不做二不休,請你們不要阻攔,我知道現在走廊裡沒有外人,我要趁機結果了它!」他掄起瓶子向牆上猛擊,心中回蕩著另一種生動而單調的語言:「汪!汪汪汪!汪汪!」瓶子還不肯碎,但他感到痛快。這是成人才有的快感,他預想自己的大拇指就要把瓶子撐破了,那死皮賴臉的玩意兒就要在高潮中粉身碎骨了! 「別說了!」後勤部長斷喝,「也別砸了!我請你注意內心的某種感覺。」 「什麼感覺?」 「與憋氣相反的感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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