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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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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也是裝的?」 「脊樑給抓住……還不裝什麼像什麼?」作戰部長生了一種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感覺。提問的副司令居然在許多問題上啟發了他,使他恍惚覺得背後那個嘹望孔之外只剩下一對兒頂天立地的鴿子了,它們在恬不知恥地交配,把漆黑的一個夜攪得如醉如癡。他激動人心地說道:「配對兒是好事,要不然就沒有小鴿子了。我喜歡看它們飛,看多了也覺得沒意思。這時候看看配對兒,聽聽母鴿子叫喚,我覺得再怎麼慘也能接受。公鴿子舒服了我也舒服,母鴿子越慘我越替它高興,它們都有各自的目的,湊在一起玩兒玩兒繁殖繁殖不容易。我喜歡它們,我才不管它們誰在上邊誰在下邊誰高興誰裝不高興呢!愛配就讓它們配去吧……我現在眼裡全是鴿子,我的眼都脹疼了,我想出去。我現在出去可以嗎?」 副司令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耳塞不在耳朵裡,半天沒有關注重要的報時聲了。他沒有理會作戰部長與鴿子無關的提問,默默回到自己的床鋪,品味著從頭頂到腳心穿梭往來的那股淡淡的衝動。他傷心地說道:「它們……它們……怎麼能那麼不要臉呢?我本來還可憐它們,現在……活該!活該……」他指的可能是全體活著的母鴿子,它們慘絕人寰的叫喚讓他耳朵不得安寧,雖說收音機音量已調大,但除了母鳥的叫聲他暫時聽不見任何動物的聲音了。他呆呆地坐在那兒,淚喪的樣子似乎比誰都慘,他可能發覺母親給他買的小白褲衩出了問題。他在海面上滑,滑,浪花打濕了白帆,他心頭一片潮濕,像抹了糨糊一樣。 「我現在可以出去嗎?」作戰部長又問蹲在牆角半天沒出聲的總司令。他懷疑總司令是不是拉空了自己,不幸虛脫了。他走過去低頭一看,卻撞上了總司令浮想聯翩毫無倦意的兩束目光。他說:「我想出去。」 「時間還早,再談一會兒鴿子吧。你們剛才的討論是赤衛軍建立以來最實事求是最帶有本質性的討論……之一。公鴿子舒服了你也舒服了,別說你們舒服了連我都舒服了,我想大家恐怕也舒服了。這種討論有助於赤衛軍的安定,使大家避免糾纏一些小事和一些很不具體的大事,並使我們在人性和人情味兒的基礎上達到廣泛而初步的團結。我代表赤衛軍感謝你們。 下面繼續這個有益而有趣的討論吧。你別離我這麼近,我境況不佳有礙你的談興,你可以靠到暖氣片那兒去。你最好面對我們,這樣從哪個角度也能看到你為討論所補充的各種手勢,你的手勢比你的言論更能說明問題的實質,你就敞開了給我們比畫比畫,好嗎?真是太感謝你了,我都忘了我坐在什麼東西上了……」 總司令興致勃勃地看著作戰部長移向暖氣片的背影,一心要把有關知識從那個影子裡掏出來。在副司令和作戰部長的討論剛剛深化之際,他的心裡曾經冒出了非常熟悉的原始性的嫉妒。他把這種感情壓了下去,因為它曾經把他推向懸崖小道,差點兒把他整個扔向無底深淵。他不應該嫉妒別人的才能,別人熟知了公鴿子如何抓住母鴿子的脊樑,熟知了母鴿子內涵豐富的叫喚,這些都構不成對他的傷害。相反,知識淵博的人為他搭了一座生動的滑梯,使他一沖而下,撲向了一對兒正在交配的胖鴿子。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近了它們,使它們在逃離之前的遲鈍狀態中不得不向他證明它們究竟在幹些什麼,是怎麼幹的。這難道有什麼值得嫉妒的地方嗎?如果作戰部長和副司令是值得嫉妒的,倒真不如去嫉妒那沒完沒了洋洋得意的公鴿子了。他不嫉妒它們,他喜歡它們在他想像中的乾脆樣子,它們對付母鴿子的辦法,他舉雙手贊成,他恨不得去替它們把母鴿子的翅膀揪下來!他有什麼理由嫉妒呢?他甚至在冥冥之中要請公鴿子來做赤衛軍的配對兒部長呢,當然,如果有這個部的話,而同志們也建議成立這個部的話。 總司令對作戰部長一點兒都不嫉妒。他等作戰部長轉過身來,立即像徒弟問師傅一樣天真地問道:「你們圍繞配對兒這件事提到了羽毛和翅膀,提到了脊樑和爪子,怎麼沒有解釋公鴿子的男性生殖器官和母鴿子的女性生殖器官呢?它們被羽毛封閉了嗎?母鴿子慘叫是不是因為沖不破這種封閉,兩個器官只能天各一方隔海相望呢?這個小問題請你回答。」 作戰部長呆住了,帶著江郎才盡的表情。總司令很喜歡欣賞這種表情。他鼓動作戰部長說下去,但作戰部長說不下去。 「你們誰知道事情的原委?」總司令問。 沒人知道,這個問題學術件太強了,超過了赤衛軍現有的知識範圍。沒有人說話,可能擔心言不及意而顯得淺薄。外交部長在別人討論公鴿子抓母鴿子的時候,正用他的手指頭抓小瓶兒。他弄著弄著中了魔,把右手大拇指塞進瓶口拔不出來了。他沒怎麼著急,而是意想天開地琢磨著使玻璃瓶口具備某種伸縮性的辦法。他把口水當了潤滑劑。副司令沒有注意總司令關於生殖器官的問題。他在關注自己的器官。他的器官不聽指揮,撐大了母親為他買的小白褲衩。他覺得小白褲衩出現了令人羞愧的污點,白得不徹底了。他覺得自己品德的白布上也出現了污點,污點漸漸擴大,像地圖徐徐展開一樣,出現了亞洲、歐洲和非洲。他覺得緊繃繃的腹部成了地球大陸一座處於無窮變化中的堅硬板塊了。 後勤部長一直自以為是早熟的人,但是聽了別人對鴿子們觸類旁通的分析,他覺得自己尚是蘋果樹上一顆發青的蘋果。 他認為找出鴿子身上的生殖器比找出螞蟻或蚊子身上的生殖器還要困難,對此他沒有發言權。他所熟悉的世界上的生殖器只有自己的生殖器,況且它只是未來的生殖器,他對它本身及其不可預想的將來的作用只有一知半解,他就不便對鴿子們說三道四,因而也就更沒有發言權了。但是,他在被動的傾聽中發現了副司令身上滲出來的某種像熟透了的爛蘋果一般的複雜氣息。他認為這氣息不是別的,而是騷動的色情意識。副司令對母鴿子的叫喚那麼耿耿於懷,其醉心于公母尤醉心于母的本意真是昭然若揭了。後勤部長隔得遠遠地觀察副司令,在副司令如坐針氈似愁似喜的狀態中尋找色情的證據。他認為副司令的靈魂很可能縮在這個地方,他想不帶任何成見地好好看看它。 日裡尋她千百度,猛回頭,卻在那燈火闌珊處,怕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啦!但是,宣傳部長這一向黏黏糊糊現在仍舊黏黏糊糊的宣傳部長這可氣可惱的宣傳部長,打擾了他。 早在總司令提問之前,宣傳部長就走來走去地走著了,惶惶如喪家之犬,好像做了或準備做什麼虧心事,跟不久前幾乎一模一樣。與上次惟一的不同,是他不在別人跟前走而只在後勤部長眼皮子底下走。他一邊走來走去,一邊唉聲歎氣,還不時偷偷瞟後勤部長一眼。後勤部長琢磨生殖器和副司令,起初沒注意他。等他看清這走來走去的影子不是別人正是宣傳部長,而宣傳部長走來走去的用意又是那麼明確,他的腦袋嗡一下就大了,脹得比自己的臉盆都大了。他覺得腦袋晃蕩晃蕩的全是液體,一張嘴非噴出來非噴宣傳部長一臉不可。他不說話,他等宣傳部長先說話,但宣傳部長根本沒打算說話,只是一味地沒完沒了地在他眼前走來走去,這比說什麼話都不像話了。後勤部長眼前一黑,覺得自己又要暈過去。他想自己要是再不趕快說點兒什麼,宣傳部長走來走去過一會兒就得走死他!和平之刀殺起人來不見血,真是欺人太甚甚之又甚啦! 「你在找什麼呢?」後勤部長問得溫柔極了。 「不找什麼。」宣傳部長繼續走,歎氣,誠懇地說:「讓你費心了。」 「沒事。我怕你走得太累。」 「不累,我走著舒服。」 「你舒服了就好。」 「真讓你費心了。」 「你累了就坐下歇會兒。」 「我坐著不舒服。」 「坐一會兒就適應了。」 「我走著比較適應。」 「你這麼走,我都累了。」 「我也累,可是沒辦法。」 宣傳部長說到這兒目光暗淡,流露了痛苦和愧疚的神色, 這神色幾乎是上一回神色的翻版。後勤部長決心不讓他重複下去。 「你坐下不就完了。」他說。 「坐下也解決不了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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