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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你吃東西一向這麼痛苦嗎?」外交部長在上鋪坐著,聽到動靜便探出腦袋,說道,「你的榮譽已經夠多了,適當收斂一點兒吧。憑白無故使這麼大勁兒,我肉麻。」

  「麵包……發了黴了。」後勤部長含著麵包屑兒微微一樂,把吃剩的麵包扔到窗臺上,「肉麻也很痛苦。我禁止你肉麻,我不吃了。你再想借題發揮,我只好絕食。」

  「絕食倒沒有必要。」總司令拔掉耳塞機,大概是節目不夠理想,使他有興趣加入別人的談話,對生活細節進行籠統探討。他說,「誰肉麻咱們吃誰,麵包可以不吃,肉麻不可不吃,這是結束肉麻的惟一辦法。你剛才說什麼?麵包……發了黴了?」

  「到底誰在借題發揮?」外交部長打斷總司令的問話和闡述。又來了情緒,腦袋裡有只雄辯的兔子竄來竄去地逼他傳話,不吐絕對不快。他疾言而訴:「肉麻是正常的生理感覺。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肉麻。如果五人以上在馬路邊跳舞,跳得又認真又不整齊,就肉麻了。五人以上吃冰棍是同理,吃得又大大咧咧又整齊劃一,也肉麻了。凡是沒有人群,只有一個人的地方,同樣有肉麻。腳邊一堆螞蟻,胳膊上一片雞皮疙瘩……於是,你肉麻了。肉麻是天賦,就像我們臉上的鼻子,你吃飯用不著它,搬東西用不著它,所以你一般感覺不到它,可是一旦有人在上面打一拳,你一摸就發現它了,非常具體。

  所以有人用吃奶的勁兒吃飯,有人用吃飯的嘴吃肉麻,就等於用拳頭揍了我的鼻子了,我把這種感覺稱之為——肉麻。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警告你!」總司令氣得發抖,耳塞機怎麼也插不進耳朵眼兒,說道,「赤衛軍沒有肉麻!你有牛皮癬是你的事,赤衛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花言巧語的,真叫人……叫人……怎麼說呢,總之,你讓我噁心。」

  「恕我直言。」外交部長說,「粉刺也是肉麻之一種,它是肉麻的生理之花兒。」

  「你越說越脫離主題了。」宣傳部長插了一句。他在調整墨汁,把一個大瓶子裡的黑色液體倒進幾個較小的瓶子,接著說道,「強辭奪理不能給你帶來榮譽,我看你還是少說為佳。人家吃飯,你肉麻,人家又沒有填你,你是吃飽了撐得嗎?」

  「人家肉麻,礙著你什麼了?」外交部長換了攻擊目標,興致不退,說,「你只不過提供了一個令人……的新條件,我都懶得給你強調中心詞了。」

  「你自己就是那個詞。」

  「我是詞也是大寫的詞!」

  「你一邊麻去吧。」

  宣傳部長主動休戰。害怕墨汁濺在外邊,他屏住了呼吸,反撲的話一句也聽不進了。他只聽到了後勤部長近乎殘忍的冷笑,鬼使神差的感覺便再次爬上了心頭。他渴望把聽覺、視覺、觸覺、嗅覺在一瞬間集中起來,從時間和空間的這個點上逃竄出去,他期待著毫無目的地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

  「萬歲!萬萬歲!」

  他默默地向那些墨汁歡呼,徒勞而無聲,無聲卻勝了有聲,心裡競舒服多了。有人孤獨時只會罵人,只會罵你媽了個……等等,真不知天下還有萬歲二字。一切都萬了歲了,就一切都不在話下了。作戰部長不懂這些知識,所以他心裡雖然裝滿了千言萬語,到頭來卻只能綜合成僅僅三五個字的精而不悍的短小句子。宣傳部長看了看被嘹望孔吮住的作戰部長,深感這個寡言的人正在變成痛苦的化身,這化身的心臟恐怕都在流著淚口吃了。

  「萬歲。」

  宣傳部長心平氣和地把瓶子收了起來。作戰部長在看天看地,看樓看樹,可能也看人,如果他尚未看夠的話。自然,人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就像人們不知道總司令聽到了什麼一樣,但人們可以從他不知勞累的趴伏窗臺的姿勢上讀到一種表情。表情常常沒有意義,因為痛苦的作戰部長的臉上沒有什麼痛苦,他在緩慢而平穩地進餐。他把後勤部長扔到窗臺上的大半個麵包給吃了。他吃得很老練,一點兒也不費力,也沒有一點兒內疚,把其餘幾個人的視線全部吸了過去。正如他的沉默令人疑惑而他的罵人震聾發聵一樣,他使他們幾乎找不到什麼話來讚美他或詛咒他。他拒絕與他們對話和交流,而他們也失去進入他內心的渠道及角度了。這一切都源於什麼呢?都源於那個大門出了故障的廁所,源於他在冥冥之中得到的屬￿他個人的神秘悟性。這事不論從哪個角度思考,都是完全徹底不可思議的呀!赤衛軍空蕩蕩的武庫中,首先儲存下來的竟是如此一具古怪的性格標本了。但是,醞釀中的懲罰步驟,難道果真是不可避免的嗎?風蕭蕭兮易水寒,作戰部長那固執的背影說明他已經涉水而去,後事也就只能聽便了。

  「我記得他中午吃了兩個。」總司令對副司令說,故意使大家都能聽見。副司令點點頭,換了一種說法,指出的卻是同一個事實:他超額了一個。

  「又吃上別人那一份了!」總司令抬高了聲音,三一九的空氣頓時緊張。但作戰部長無動於衷,貓洗臉似的舔著掌心裡的麵包屑兒。總司令沒有發揮,話鋒一轉,盯住了坐在上鋪伺機施展辯才的外交部長,說道:「你剛才提到了鼻子,不想讓你失望,我現在就想跟你討論一下鼻子。你的肉麻論很周密,可是你知道鼻子和食品的關係嗎?」

  「鼻子和食品沒什麼特殊關係。」外交部長不清楚總司令兜了多大圈子,機警地說,「我剛才提到的鼻子,一般說來,和你們剛才提到的麵包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鼻子和巧克力是怎麼一回事?」

  「你……你什麼意思?」

  「鼻子和巧克力的味道關係如何?」

  「這個問題我沒有研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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