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劉恒 > 逍遙頌 | 上頁 下頁 |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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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歲!」副司令脫口而出。 「萬萬歲!」宣傳部長更是鬼使神差,幾乎熱淚盈眶而哽咽了。 室內的總司令和作戰部長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外交部長迅速靠攏總司令,把半導體交出來,他甚至從挎包裡搜出了一副耳塞機,也一併奉上。不過,他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巴結,倒像施捨什麼似的,看著總司令的好奇表情暗自微笑。 作戰部長看到一行人來到下鋪跟前,連忙關閉瞭望孔,搶先躺下了。宣傳部長無可奈何地回頭看看副司令,副司令看總司令那邊沒有任何表示,就字斟句酌地說:「你這麼幹……不太合適吧?」他擔心作戰部長給自己來那個罵人的短句子,但作戰部長沒反應。 「很好!很好!」總司令躺在對面的下鋪上自言自語,誰也不知道他針對的是什麼。只見他扶著腦袋上的耳塞子,一邊調頻一邊調整姿勢,竟然把臉轉到牆壁那邊去了。 「把我放在我的床上,擱在他旁邊。」後勤部長見作戰部長還是沒有騰地方的意思,笑著說,「咱們就當多鋪了一條褥子,你們把我放在他肚子上邊好了。」 作戰部長情不自禁地往裡邊挪了挪。後勤部長在他身旁並肩躺下了。三一九歸於平靜,不一會兒,人們聽到了後勤部長的喃喃低語,恰似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朋友,咱們又碰到一塊兒了,這一次你還想單獨走開嗎?」他扳著作戰部長的肩膀,想把它從牆那邊扭過來,扭不動,他又說:「別難為情。請問,我最親密的朋友,你的膀胱現在感覺如何?還有多餘的物資嗎?」 作戰部長毛骨悚然地爬了起來。 「你……媽……了個……」他哆嗦著,似乎找不到那個詞兒了。但後勤部長成全了他,為他喪失的記憶補上了至關重要的一塊基石,說道:「×!」 「很好!很好!不錯。」 總司令抱著半導體總結了自己的感受。他一說完,和和平平的三一九就沒人再說什麼了。一隻孤獨的鴿子從近處飛了過去,靜了。墨塗的糊窗紙上灑了細碎的白斑,像透明的小沙子一樣。赤衛軍的六顆頭,浸泡在滿屋淡藍的光液中,醞釀著下一步的行動和思想,優哉游哉,越發沒有束縛了。副司令從床下拉出裝麵包的大筐,在裡面依次摸了摸,像摸著一群嗷嗷待哺的嬰兒的小圓腦袋似的。 「時候不早了,過來吃它們吧。」 六 後勤部長整個上午一直在睡覺。他睡得平穩而深入,鼻子沒有聲音,臉部始終朝上而後腦勺始終朝下,像一具規規矩矩的屍體。副司令和外交部長在門後下跳棋,悄悄地沒完沒了地爭論輸贏優劣,在抬高自己水平的同時設法竭力地不擇手段地貶低對方。」 「真蠢!你這步是用胳肢窩下的。」外交部長尖酸刻薄。副司令也不示弱,說道:「你那步好,高明,用肚臍兒下的麼。」 「該你了,用腳心好好想想。」 「閉嘴,我知道你拉什麼。」 總司令閒時讀書的嗜好被聽廣播代替了。他用耳塞聽,一會兒吧嗒嘴,一會兒唉聲歎氣,不時痛苦地或愉快地翻身,把枕頭裡的蕎表皮和鋪板弄得沙沙沙吱吱吱亂響。誰也不知道他聽的是什麼。不管他聽的是什麼,公爵和菲利普斯小姐顯然是遭到排擠了。 「報時了。九點整。你把表對上。」 總司令話很少,十點整的時候又說了一次。但這僅有的兩次指示都被作戰部長以沉默拒絕了。到十一點,總司令什麼也沒說,只空咽了幾口唾沫。他什麼也沒說,倒讓作戰部長無意中緊張了,似乎在分分秒秒地默算著,等待不可知的十二點整的突然到來,作戰部長的眼睛在嘹望孔穿射而出,目光浩蕩,卻明明是視而難見乃至不見的了。 宣傳部長靠著門後上鋪的被垛閉目養神,在心中推敲那些起草在日記本上的所謂宣言的零散文字。日記本就在床頭的褥子下面,他的眼也適應了三一九白晝的灰色微光,但他懶得把它翻出來,不想看那些由別人設計而由他記錄的平庸措辭,他沒有讀過別的宣言,只是本能地感到宣言不應該是這樣的。文章忌雷同,忌空泛,忌雕琢,忌俗語,忌拗語,忌險語。赤衛軍的文章尤應有什麼說什麼,體現勃勃少年之靈光,然而現有的宣言草案犯了足足不下十忌,集了矯揉造作的大成大大成,想起來就令人氣悶。好在四處一片昏蒙,大家也不配享用更好的暫時還沒有想出來的如詩如歌的優美文字了。獨愴然而涕下,宣傳部長捫心自問,覺得自己雖然無涕卻有愴然且獨之又獨,正是這樣一種無奈而無助的心境了。 少年赤衛軍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先鋒隊的強大的雷霆萬鈞的後備力量。少年赤衛軍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忠誠的賦有持續生命力的兒子;其骨幹分子是無產階級先鋒隊的各級領袖人物的光輝思想的衛兵和學生;其中堅分子是各級領袖人物的當然的想當然的理所當然的可靠而惟一的接班者和守墓人。在全世界範圍的無產階級內部,年輕的他們和年邁的及年終的他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他們的關係是遺傳和被遺傳的關係;前者可以在特殊情況下脫離後者而繼續創造、繼承、發展後者的各項遺產,使它們在適當的時候變成自己的遺產;而後者不論在生前死後都應該有形無形地教導指引後者,使他們以新穎的方式長大成人,把階級內部的大班小班順利地接過來傳下來,最後把整個地球掌握在祖孫萬代的手中。少年赤衛軍除了這個目的,沒有自己的目的。少年赤衛軍的基地和總部設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首都……少年赤衛軍的第一批成員由無產階級中一定年齡的天才組成……少年赤衛軍的首要任務是解決革命的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次要任務是解決革命者的住宿、吃飯、排泄等諸問題……少年赤衛軍的口號是:我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既來之則安之!忙時吃幹,閒時吃稀!緊張!活潑!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宣傳部長默誦日記本,幾乎背全了。時而吃蜜,時而嚼蠟,腦子最終是成了一鍋粥,文字也成了煮爛的米粒兒。辨不出哪些詞是自己的,哪些詞是別人的,他辨得出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太陽穴的搏動,等等等等,好像一隻小瓶子掉進水缸冒開泡兒了。 後勤部長在午餐之後醒來,發現枕頭旁邊放著一個配給的果醬麵包。它比昨天晚上的那個還硬,有一股新鮮的青苔味兒。他拿麵包之前首先收起腿來,摸了摸那只腫腳,被困時它像氣球一樣緩慢充大,現在則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變小,變得仿佛比前兩年還要小了。他暫時不想下地,把麵包連同那股奇怪的植物氣息塞入口中,腸子輕輕蠕動起來。唾液不夠用,攪拌麵包渣成了攪拌爐灰渣,口水一下子就被吸了進去。他像公雞打鳴一樣伸長了脖子,腦袋一顛一顛地碰著枕頭。情況很不好,滲到胃裡的青苔味兒慢慢往回溢,溢到鼻腔後部,變成阿斯匹林味兒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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