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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鋪板響,聲音潮濕,水從木板間隙滲下去,落在後勤部長的頭髮上和衣領裡,不涼,幾滴溫暖的液體順著眼鏡腿爬上鼻子,羞怯地滑進了因麻木而略開的嘴角。他舔了舔舌頭,感到渴。他閉上眼,遙等天明。

  「我……我太激動了!」作戰部長哭腔未退,吸著鼻涕,說,「你的感覺怎麼樣?」

  「你有驢心,可膀胱非驢。」

  「咱們誰也別抱怨誰。」'

  「我尊重赤衛軍賦予你的高貴品德。」作戰部長牙齒格格作響,「你應該往我頭上拉泡屎!你屈才了。」

  作戰部長攀到上鋪,安靜地呆了一會兒,不知是否在忍受憐憫心的折磨。他蹭到宿舍區大門附近,又笨拙地爬回來,腦袋垂到鋪板邊緣,像是告別。

  「你知道廁所裡是哪件事誘惑了我?」他問,鼻子發酸,只是沒有淚了。後勤部長惡意地回復他:「別自作多情了,你不就是想吃自己拉的屎橛子嗎。」

  「……你猜對了。」作戰部長最後的一個抽咽噎在了嗓子裡,說:「再見。」似乎害怕那個念頭再度糾纏,他倉皇離去了。後勤部長聽著他的腳步聲,追去一個暗示性的預卜:「別傷心了,以後還有你實現理想的機會。」陰沉的八號樓幾聲冷笑款款遊蕩,縷縷難絕。

  後勤部長吃巧克力,摸准外交部長大約偷了三顆。他用巧克力的包裝紙擦頭髮擦衣領,擦得走廊生香,脖子發黏。然後他打開了挎包裡的飯盒,觸動了半導體的旋鈕。找不到電話,它便是他與外界的惟一聯繫了。這個秘密他不打算與別人分享,但外交部長恐怕已經知道了吧?可惡的屁簍子會向總司令報告這個偷知的情況嗎?該死的東西們!但是,赤衛軍萬歲!

  這個事實不可改變的。他喜歡中華人民共和國少年赤衛軍。萬歲!萬萬歲!

  頻道一片嘈雜,沒有人報時,沒有人朗誦,沒有人奏樂。

  時值夜半,只有摩爾斯電碼此起彼伏,證明世界充滿了陰謀和特務。在考驗的烈火中不屈不撓的後勤部長即將百煉成鋼,百死成仁。他審時度勢地以盡可能妥貼的姿勢趴在雙層床和桌椅的混亂包圍之中,讓一攤緩緩蒸發的尿液浸泡著,入睡了。

  收音機裡,地球在嵫嵫啦啦地翻身,像雞蛋掉進油鍋一樣,像鉛球在煤渣跑道上滾動一樣,像頭顱在車輪下鮮花怒放果汁噴濺豆腐渣攙辣椒面……一樣。

  五

  早晨,東方紅了,太陽升了,八號樓的黑暗稍微白一些了。總司令第一個醒來,發現作戰部長佔據了已經不屬￿他的床鋪,正吊著下巴窺視嘹望孔。總司令咳嗽了一聲,使副司令翻身下床,而作戰部長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有一種魂兮歸來的味道。

  「你怎麼回來了?」總司令有點兒故作驚訝,覺得不妥,又淡然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睡得好嗎?」

  作戰部長不語。空氣混濁,副司令拉開一道門縫通風,宣傳部長和外交部長也陸續爬起來了。大家都體味到三一九室內有一種新鮮感,好像受難而回的作戰部長由廁所帶回了太多的異樣氣氛似的。那種空前的冷淡,說明事情的確發生了某些變化,而且遠遠沒有結束。樓層外面,一隻鳴哨的鴿子領著數只鴿子由窗前疾飛而過,嘹望的作戰部長像挨了那舞翅聲一個嘴巴,閃回來又爬回去,背影貪婪。總司令站在他背後,看樣子像是要踹他屁股一腳,但遲遲不見動靜。

  「祝賀你!」副司令說。

  「你辛苦了。」宣傳部長循規蹈矩地說,「看到你順利歸來,我很高興。」

  作戰部長的傲慢在升級,總司令的相同問候和關懷又被他以沉默拒絕了。下不了臺的總司令臉色沉鬱,看看副司令,似乎暗示對方攙自己一把。副司令系著褲帶走過來,撫摸作戰部長高聳的肩胛骨,好像要把這個突出的部位揉下去。他說:「我們知道你的自尊心受了傷害,可是你也別太自卑了。除了你對廁所有了比我們多得多的知識,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沖大家坦率地笑一笑吧,要不然同志們會過意不去的。」作戰部長沒笑,卻回過頭來用眼皮泛泛地夾了全體一下。他擊退了所有善意。總司令暗想:這未免太過分了吧?

  「有什麼了不起的!」外交部長從上鋪爬下來,譏諷地向大家解釋造成這種奇怪局面的關鍵原因,說,「不就是在不該多呆的地方比別人多呆了幾個小時嗎?」

  作戰部長的反應突然敏捷了,他推了一下窗臺,彈到屋子中央,一把揪住了外交部長的脖領子,搖酒瓶子一樣亂搖亂掄。外交部長的腳離了地,仍舊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見解:「我說錯了嗎?一點兒沒錯!你的遭遇是偶然的,你沒有權利喪失禮貌!」他被作戰部長的蠻力托著逆時針旋轉了大半圈,繼續說:「你為什麼不說話?別以為你從那兒出來就高人一等了,你嘴裡要是塞了大便,說不出什麼也罷子!可是你紅嘴白牙的……憑什麼……放開我!我頭都暈了!大家別都看著呀……」話音將落未落,作戰部長擰背哈腰,一個大背挎將外交部長撂平了,堅硬的水泥地嗡了一聲。作戰部長還是不說話,也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氣喘吁吁地做起了罕見的事情。

  他用一條腿把外交部長的腹部和兩條胳膊壓牢,動手解對方的褲腰帶,手忙腳亂影響了操作,競齜出兩排大牙去咬皮帶扣兒。廁所幽閉煥發了他的行動能力和潛在的征服欲望,使幾位剛剛脫離睡眠和夢境的同志們目瞪口呆。外交部長嬰兒似的晃腦袋踹腿兒,又像上了岸的鯉魚一樣頻頻打挺兒彎身子。總司令和副司令面面相覷。宣傳部長覺得事情來得太突兀,而且有點兒缺乏邏輯,就往前湊了湊,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外交部長掙脫了一隻手,居然有條不紊地抓向作戰部長的五官,同時自以為是地叫道:「他要猥褻,還不快制止他!」作戰部長閃開了鼻子,耳朵卻被揪住了,便隨手給了外交部長一個嘴巴。

  隨著一聲過於清脆的臉皮響,三一九出現片刻寧靜,局內人和局外人都愣住了。作戰部長環視眾人,扒褲子的動作有點兒猶猶豫豫,外交部長趁勢在他後腦勺上撓了一把。

  「你發洩得可以了。」總司令把作戰部長的手從外交部長的小肚子上拉開,鄭重地說,「沒有我們的參預,你擅自採取執法行動是錯誤的!我不允許你暴露執法原則的細節。你聽明白了沒有?」作戰部長戀戀不捨地抓著外交部長的腰帶,長時間怒視總司令,兩人的臉鬥雞一樣湊得很近。副司令手心冒汗,猜想作戰部長可能要往總司令沒有閉嚴的嘴裡吐口水了。宣傳部長的懸念更強烈,他估計總司令可能會控制不住情緒,那種表情是一種一心要在對方鼻子上咬一嘴的表情,比較少見。但是,像遙遠的雷聲隱隱而來的只是總司令異常溫柔的絮語:「天亮了,該你領著大家去走廊裡做第二套廣播體操了。洗完臉吃完麵包再喝點兒水,把你的經歷具體彙報一下,我看看是否能給你一定的獎勵。行了行了,你的手指頭幹嗎按在人家肚臍上,你不覺得這個動作有點兒下流嗎?」作戰部長稍一遲疑,腦門子又讓外交部長撓了一把。總司令抬腳點點外交部長的胯骨,化溫柔為蠻橫,斥道:「下流的東西!你有露陰癖是不是?

  躺在強人之下你舒服是不是?你的屁股包在褲子裡讓你特別遺憾是不是?下流的東西,是不是!起來!」

  外交部長設法掙脫了,嘟嘟噥噥地退到角落裡系褲子。宣傳部長悄悄走近他,問道:「要不要我來幫助你?」外交部長語調哀怨:「他把我腦袋摔暈了。不過我一直很清醒。但是你認為我的反抗充分嗎?然而……我的腰帶怎麼找不著扣眼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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