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劉恒 > 逍遙頌 | 上頁 下頁 | |
| 十二 | |
|
|
|
|
「不客氣。你自己慢慢找吧。」宣傳部長咕地笑了一聲,走到門後去了。副司令對他低聲耳語:「說話顛三倒四,他沒給摔壞吧?」宣傳部長又咕地笑了一聲,鑒賞家似的將胳膊抱在胸前了。 作戰部長尚未起身,左邊的膝蓋失去了外交部長腹部的支撐,直接觸到地上,是一個單腿下跪的很奇特的姿勢。總司令居高臨下地慈愛地看著他,把剩餘的動聽話語說完:「我派人修好了你的表,我們可以掌握時間了。時間是大家的,因而你的表也是大家的,呆會兒你把它掛在我床頭的釘子上。」 「你媽×!」作戰部長開口便不凡。他仰視總司令,渾身被赤裸裸的丹田之氣所籠罩。總司令的語言還有剩餘,刹不住車似的接著說:「從今以後,不論你喜歡與否,你都不能睡下鋪了。你的位置在我的上鋪,這也是不以我的感情為轉移的。按照我的真實願望,你理應睡到我的床底下去。所以,你我都沒有理由不接受現在這種安排。你說呢?」 「你媽×!」作戰部長藐視了正常的語言功能,似乎只會說這個缺了某種成分的短小句子了。他緩慢地往起站,視線漸漸與總司令持平,心潮明顯澎湃。 「很好。」總司令臉上的粉刺抽搐著靠攏,「你為後悔做了鋪墊,赤衛軍會成全你的。」他後撤半步,下令說,「今天不做廣播體操了,每人做十五個俯臥撐,去走廊列隊吧。至於你,別把我放在眼裡好了。只請你好好想想寬恕是什麼意思,想好了咱們私下談。」 「你媽啦×!」 作戰部長死認了一個宗旨,再沒有別的話,大搖大擺地走到嘹望孔那邊去了。晨飛的鴿群裹著一哨響笛再一次從窗外掠過,扇動的翅膀聲就像有一百個人打了另外一百個人一小批嘴巴,又像好幾位母親在抖動擰乾的床單,要把它們晾到陽光明媚的天上去。 大家在走廊裡陸續趴下了。十五個俯臥撐,外交部長分十三次做完。他每次頂多能做一個半,肚子裡好像鑄了鐵。副司令分四次做完,一邊做一邊察顏觀色,揣度每一位同志的目前的心理活動,重點捕捉總司令尊嚴受損後的複雜心情。宣傳部長分兩次做完,惟一的一次停頓使他頓然想到了兩件事,一件是外交部長被壓平在地上所顯露的柔軟無力的狀態,另一件是周圍少了一個人,巡邏的倒黴蛋不知睡在哪個角落裡了。只有體能僅次於作戰部長的總司令一口氣做完了十五個,但他很可能忘了計數,馬不停蹄地繼續做了下去,直做到僅差寸許胳膊便能伸直卻顫巍巍地怎麼咬牙憋氣也伸不直的程度。總司令的思想不知遊到哪裡去了。副司令要扶助他一下,豈料他的屁股一陣痙攣,中彈似的坍塌落地了。圍著他的人聽到了總司令病牛般的低沉默誦:「公爵拔出了決鬥的利劍……刺向了菲利普斯小姐……小姐的未婚夫的……的……的咽喉……」 「早操完畢。」副司令痛心地說,「咱們該到三。三去洗漱了。」 「小姐在驛車上嗷了一聲,暈眩地向薩克森種馬蓬鬆的大尾巴栽了過去……「總司令累得雙眼不睜,沉醉在他的閱讀秘密和感情秘密之內,顯得相當缺乏涵養,令人難敬而不屑。外交部長和宣傳部長進屋拿臉盆去了。副司令在四周無人的情況下乍開拇指和食指,對準總司令的後腦勺做槍斃狀,開了數槍之後,他說:「假如你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支持你從嚴治軍。 你有什麼打算可以告訴我,你想得差不多了吧?「總司令眼皮一抖,立即睜開眼,嘟噥了一會兒才爬起來。 「我等的正是你這句話。」總司令看看副司令奇形怪狀的兩根八字指,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打算……嚴懲他嗎?」 副司令慌亂地點點頭,同樣奇怪於自己手指的僵硬,乍開來竟然攏不回去。趁總司令轉身入室的機會,他抵近那個腰眼兒,連打幾發冷槍,這才暗自罷手。總司令偏過頭來,毫無知覺地告訴他:「懲罰措施要得當,咱們呆一會兒再議。我反對極刑,哪怕是名義上的。」 「懂了。根據你的心情決定吧。」 「我一向不主張使用暴力,這是不是說明我的心胸太狹窄了?」 「有一定的關係。」 「以權謀私不是我的特長。」 「視而不見的能力是人人都有的。」副司令進門前壓低了聲音,「你能看見公爵的劍,就看不見地上的血嗎?你頂天立地地站著,有人可暈過去了。」 「……這倒是。」 副司令聽著,又差點兒忍不住把槍掏出來。三一九很黑,傳出洗臉盆碰水泥地的聲音。淡藍的墨紙映著薄薄一層日光,每個人都通體發青。作戰部長守著嘹望孔,不言不語不吭不哈,完全不可理喻也不可救藥了。總司令胸有成竹地嘹了他一眼。因那麼小小的挫折而挑起這麼大大的風波,懲罰已經難以避免,草創的赤衛軍恐怕要揭開歷史性的一頁了。除了作戰部長,其餘的人跟著總司令去了三。三。他們解手洗臉刷牙,在水的濺落和牙刷的刮齒聲中聽到了從地面和牆壁上滲出的非常熟悉的音樂。宣傳部長含著牙膏沫兒,在盥洗池旁的下水口蹲下來,音符噴薄而溢,餘音不絕。外交部長扯了大便池的水箱拉繩,洶湧的激流竟壓不住那首隱藏的嘹亮樂曲。總司令兩唇夾著一柄牙刷,咣咣地打開每一格大便木擋,聳著耳朵徒然地聽來看去。怎麼回事呢?這麼好的音樂如今也委曲求全無所不至了嗎?宣傳部長跟著他,說道:「我敢肯定是他。他醒過來了。」 「誰醒過來了?」總司令問。 「沒在三一九睡覺的人。」 「我把他給忘了。」總司令若無其事地離開廁所裡問,一邊漱口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道,「你是說……他在不耽誤睡眠的情況下,一夜之問就裝配了一架收音機嗎?」想了想,又問,「如果沒有製造收音機,他用什麼東西直接製造了一首音樂呢?我知道你們恭維他的發明天才,但我希望你們用獨立的見解回答我的問題,不要以假亂真,避重就輕。」 「他不可能製造一首音樂,他的舌頭不會打卷兒,連個音符也吹不響。」副司令用濕毛巾認真擦抹眼角,說,「剛才的音樂……聽聲音就知道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幹的,雍容華貴,誰也別想模仿。」 「他的確製造了一架收音機。」外交部長手握圓形餅乾那麼大的一塊小鏡子,挑剔地審視自己的眉毛和鼻孔,小拇指尖尖地翹起來,說,「不過,那是老掉牙的東西了,半年前春遊的時候我見過它。它的喇叭是三毛錢一個的處理品,你們聽…… 音樂裡夾雜著一種劈劈柴的聲音,質量太低劣了。」 「零件低劣是低劣,但裝配是第一流的。」宣傳部長噴了一口水,像是為自己辯解。總司令很感興趣地把耳朵貼在水管子上,又貼在盥洗池的水泥沿上,傾聽了一會兒,說道:「你們都比我瞭解情況……音樂停了,有人在二樓朗讀新聞。你們誰替我把它拿上來?」 「……拿什麼?」宣傳部長問。 「能拿什麼?」總司令說:「收音機。」 「人呢?」宣傳部長又問。 「什麼人?」總司令反問。 |
|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