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逍遙頌 | 上頁 下頁


  「旁觀者清,你死不了。」後勤部長抽回手電,往身體兩旁照了照。密密麻麻的床腿和桌腿像戰壕的棘籬,腳部是因爬動和碰撞而傾墜的木頭,不知是鋪板還是桌面。腿裡的血管有許多螞蟻鑽進去了,正麻酥酥地自由運動,過一會兒可能會從嗓子眼兒或耳道爬出來。思想專一並非不容易,後勤部長覺得有成千上萬只螞蟻聚在心臟四周,非常新奇。過一會兒它們又如蠅逐臭地聚到肛門上去了,這才感到煩躁不堪。他把電筒伸到背後,問道:「你幫我看看,後邊是怎麼回事?」

  「上鋪的桌子滑到床縫裡去了。」

  「我的腳在那兒嗎?」

  「在桌幫子底下。」

  「你還想你那件事嗎」

  「暫時不想了。」

  「我幫你分散了注意力,現在該你幫我想想辦法了。我腿上的血液不流通,渾身爬滿了螞蟻。」後勤部長目測了二。一留著半尺縫隙的被阻之門,從容地啟發道,「廁所裡一定有掃把,你把它找來。你看,你已經沒有一點兒哭的意思了,我的處境給了你多少安慰!快把掃帚找來,用掃帚把拍我的腿。螞蟻繁殖得太快了,我的血管成了螞蟻洞!快去。」

  不久,一根綁掃帚的竹棍顫巍巍地從門縫裡伸出來,竊賊的胳膊似的探到了床底。它在後勤部長的腳踝上不輕不重地觸了一下。

  「哎喲!」後勤部長呻吟,「它們炸窩了!」

  「還要不要拍?」

  「別拍了,我有個新的想法。」後勤部長單手執眼鏡,在領口上抹了抹,戴好之後兩眼炯炯有神地鼓動作戰部長,說:「你用棍子把桌子挑起來,等我退出去,你再把桌子放下。挑起一尺左右,堅持半分鐘,這對你來說不困難,你的二頭肌跟我的臀肌差不多。我長得薄,給弄條縫兒我就能倒著蹭出去。

  這件事你有興趣嗎?」

  「我倒不在乎興趣。你腳上邊塌了三四張桌子呢。這也沒什麼……」作戰部長猶猶豫豫地把竹棍抽走了,半張臉卡在門縫兒裡,以實事求是的誠懇態度披露心曲,「我把桌子挪開,你鑽出去了,我呢?我不信你還敢鑽回來,我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呆著。所以,咱倆別分手,保持現狀得了。腿麻了我可以幫你捅一捅,別的我無能為力。」

  「是嗎?你跟廁所相處得太久了。大便池給了你好多沒用的思想,我聽到它在替你說話,你自己可能沒感覺。」

  「不用解釋,我就是大便池!」

  「看你自暴自棄到什麼程度了,讓我也跟著受害。大便池給你思想,可是不能給你同情心!求你把桌子挑開十公分,就十公分,我頭皮上叮滿了螞蟻了。你自信一點兒吧!」

  「你別太自信。你腦袋上沒螞蟻。」

  「怎麼突然就找不到共同語言了?」後勤部長不再從容,趴得太疲乏,水泥地裡像伸出許多尖爪子,揪他的內臟,彎他的肋骨,甚至玩弄了他冷冰冰的陰囊。他說,「我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別走!」

  作戰部長離開了。盥洗池響起濺水聲。喝夠了水的作戰部長在黑暗的廁所裡溜達,吐唾沫,吮牙,吧嗒嘴,唉聲歎氣。

  那件惟一有興趣的事又纏上他了。後勤部長掏出挎包裡的改錐,想像呆會兒會從門縫兒裡看到一頭叫不出名目的哺乳動物。他決心冒險一試了。

  「我煩死了!」作戰部長臥在門裡面,枕著一個剛找來的裝去污粉的空盒子,說,「聊會兒吧,天南海北地談談,別說眼前的事!」

  後勤部長把改錐扔過去,漫不經心地說:「把門上的閉式彈簧卸掉,然後把門摘下來。這件事對咱倆都有好處。」

  作戰部長就地一滾,人和改錐一塊兒不見了。門板摘掉以前,後勤部長只能聽到鐵器的磨擦和對方抖動的呼吸。他說:「把桌子往廁所裡搬,騰出讓我出去的地方,然後咱們共同騰出兩人一塊兒出去的地方。你別著急,這個機會我們不會失去了。」作戰部長不語,可能沒聽見。門板傾斜,第二個彈簧也鬆動了。門板拿開之後,後勤部長貼著地面看到了裡面的情形,作戰部長的兩隻腳在手電光中顯得十分龐大。後勤部長心情緊張,說:「爬到上鋪把我腳上卡的桌子扔到廁所裡去!快點兒,你還等什麼?你為什麼不說話?」

  作戰部長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搬運了二十幾張桌子,清理了幾個雙層床上鋪的通道。只要樂意,他就可以倒掛金鐘,從宿舍區的破門鑽人自由地帶了。後勤部長看不見隔著兩層鋪板發生的事情,但是預感到事情不妙,連聲呼喚:「為什麼不首先把我救出來?你想幹嗎?你工作的順序不對!先拉我一把!「作戰部長哭得說不出話來了,流著激動的眼淚,把兩個課桌放倒,卡在後勤部長所處的底層鋪板的床幫之下。後勤部長驚呼:」你落井下石!我必須指出,這純粹是大便池的勾當!你怎麼這麼辜負了我呀!」

  「我……我……」作戰部長揉著太陽穴,抽抽嗒嗒地說,「禁止你爬進……廁所。」他把改錐遞到床下,趁後勤部長下意識伸手的機會,一把揪住那根細腕子,將綠光點點的夜光錶擼了下來,哭得仿佛更悲傷了,「我早就看見了。你們……背地裡做的事……我都知道。你們瞞不了我!我誰也不靠,我自己救自己!你老實呆著,嘗嘗孤獨是什麼滋味兒。」

  「你這頭恩將仇報的蠢驢!」

  「你早就知道怎麼救我,可是你不想救。操你媽!總算有個人落在我眼皮子底下了。我要尿你!」

  「你想幹什麼?」後勤部長被失敗感籠罩,聲音非常微弱,

  「這不會不是一種比喻吧?」

  「我代表兩個廁所尿你!」

  「尿你就尿,哭什麼?」後勤部長按滅電筒,把它保護在胳肢窩裡,沮喪地自語,「你能從三樓下到二樓,為什麼不能從二樓下到一樓?是喜劇吸引了你嗎?不得要領……」作戰部長認真地回答他:「二樓下邊的落水管壞了。這個問題你應該早點兒提出來。你不提,暴露了你的險惡用心,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你要客氣倒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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