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五十八


  李慧泉接過首飾盒子,把它摔在臺階上。沒怎麼用力,可小盒子彈得很高,變成了兩部分。一道閃光濺到旁邊的豐田車底下,像被吸進去似的。趙雅秋呀了一聲,門裡穿黑衣服的人躥了出來。

  李慧泉走到臺階最底層,回頭看了看。燈光從背後照過來,那兩個靠在一起的人變成了粗大的黑影。看不清輪廓,更看不清她的臉。她叫人毀了。那個在他心裡主宰了那麼多日子的純真的女孩兒消失了。他既不瞭解她,也不瞭解自己。他戰戰兢兢地給自己設了一尊神,結果發現這尊神是個聰明的娘子。他沒有動過她一根毫毛。他在心裡愛護那片唇上的陰影。她跟人胡搞的時候也是那麼甜甜地笑著的吧?他卻不敢在夢中姦淫她!

  他站在京門飯店大門外邊的公路上,用平生最大的力氣罵了一句髒話,聲音出奇的小。飯店蜂窩似的窗戶有明有暗,遠方建築物的燈光像鬼火,公路盡頭的機場那邊亮著一塊天空,藍中泛白,公路另一頭的城市正在沉睡下去。郊區的村落在田野裡布下團團黑影。空中有飛機下降,紅色尾燈一亮一滅,響聲震耳。終於掉下去了,黑夜重新寧靜。

  他向出租車招手。豐受驚似的一頓,恭順地停在路邊。他一頭鑽了進去。

  「神路街!」在東巷胡固口,長著一張猴臉的司機跟他要三十塊。他笑眯眯地看著司機,隨便抽出幾張扔進車窗。

  「多了的留著擦屁股吧!」他在車上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沒什麼可羞愧的,他活得也不是不乾淨。他明天出攤,後天出攤,大後天還出攤。直到有一天他不能幹了為止。直到有一天病死,讓車撞死,讓人抓起來為止。

  他沒什麼可害怕的。方叉子、警察、羅大媽、趙雅秋、刷子……數不清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統統跟他沒關係。別人都為別人活著。

  他為他活著。人都為自己活著!方叉子如果再一次半夜歸來,他將二話不說掐死他。如果誰敢像那幫化了妝的狗男女一樣嘲笑他,他將二話不說敲光他們的牙齒!如果哪個女孩兒向他露出像趙雅秋一樣的笑容,她們就別指望他會唯唯喏喏、猶猶豫豫了,他將毫不客氣地威脅、逼迫,直到她們屈服。他誰也不怕!

  「操你媽!」他在東巷窄小的胡同裡又情不自禁地吼了一嗓子。這一次聲音出奇地大。整條巷子都搖起來,他自己也站不穩了。一些鹹鹹涼涼的小東西爬過臉溝,固執地鑽進了嘴角。他靠著十八號的大門蹲下來。周圍沒有聲音。

  月亮還在原來的地方,變白了。

  第十五章

  居委會的推薦有了結果,李慧泉得到了先進個體勞動者的提名。街道辦事處發下一張表格,讓本人填好之後交上去。羅大媽拿著這張紙來到後院,發現他死了似地躺在床上,已經醉得一塌糊塗。

  桌上什麼吃的也沒有,一瓶汾酒喝得只剩了瓶底。地上扔著半個啃過的蘿蔔和一片煙頭。屋裡很冷。他沒蓋被子,也沒脫衣服。兩隻穿著皮鞋的大腳搭在床頭上。

  「泉子!你怎麼啦?」

  「……嗯……誰?」

  「怎麼又自己糟踏自己呀!」

  「……沒事,您坐……」

  他坐起來,晃晃悠悠地又要倒下去。羅大媽說起表格的事,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看著那張紙,眼神兒卻像什麼也沒看見。

  天陰得發黑。下午掉了一些雨點,後來顆粒明顯了,變成了雪粉。地氣還不冷,濕漉漉的積不住雪花。房頂上的黑瓦亮晶晶的,像潑了一層油。

  他傍晚才真正醒過來。腦袋輕了,但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找了一支圓珠筆,在那張複雜的表格上填了名字。

  手很生,李慧泉三個字像別人的名字,看著彆扭。民族。當然是漢族。可是,真的是漢族嗎?籍貫。親生父母是哪兒的人?

  北京人不會對他留下這麼高的顴骨和這麼厚的嘴唇。年齡,二十五歲,不!又一個秋天正在完結,他從那條電纜溝踏進人世已經走過了二十六十年頭。家庭成員。受過何種獎勵和處分。主要事蹟。

  居委會意見。辦事處意見。

  我的家庭成員?

  他撅斷了圓珠筆,走進秋冬交接的初雪之夜。街上像落了雨,只有背陰的牆根鋪著不大整齊的白色長條。行人忙忙碌碌,無數雙腳啪啪地濺起泥水。汽車開著大燈艱難地行駛,燈光裡雪花繽紛。

  他在電影院西邊的飲食攤上買了一把羊肉串,邊走邊吃。沒有目標。沒有事做。腦袋裡也空空蕩蕩。

  他一直往東走,再向北拐,走進了樂聲悠揚的卡啦OK.他要了一杯酒,喝完後又要了一杯。他坐在平時愛坐的角落裡,靠著讓手摸髒了的塑料壁紙。他臉上沒有表情。腦子裡沒有思想。

  周圍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像木偶。音樂是亂七八糟的永遠也聽不明白的聲音。

  女服務員們驚訝地看著他。

  他一直喝到咖啡館關門。沒有按原路走,而是踉踉蹌蹌地一直走到水碓子。看不到幾個人。銜道邊緣積了薄薄一層雪,腳印是黑色的,一個挨著一個。他在團結湖自選商場的臺階上坐了一會兒,從牆根抓了一撮乾淨雪塞進嘴裡,又多抓了一點兒抹臉。

  他走進了西邊一條窄街。左邊是平房,右邊是正在施工的磚樓。街頂搭著防護棚,走在下面像穿過一條陰森的隧道,樓與樓挨著,隧道沒有盡頭。前邊是呼家樓大街。他知道。再前邊是東大橋。他知道。過了東大橋離家就不遠了。他在回家。

  這條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們兒,喝多了?」

  右邊又夾過來一個人,貼得很緊。

  「借點兒,讓哥們兒也喝喝!」

  他想轉身說點兒什麼,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擠到牆角。腦袋在磚牆上磕了一下。舌頭硬邦邦的,想吐。幾隻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風雨衣嚓的一聲,扣子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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