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他嘿嘿地笑起來。幾隻手停了。頭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蓋上又挨了一腳。一隻手伸進了西服口袋,風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張皮被人扯起來。

  「老實點兒,這兒拆遷了,喊沒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頭養的!」

  服不服?這說法真熟悉。兩個傢伙聲音嫩嫩的,是待業青年還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勁,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當年一樣強壯,卻比他當年卑鄙。他們偷襲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來!」

  「小子挺肥……」

  來了!來了!送上門來了!

  他假裝跌了一跤,順手抓住牆根的半塊磚頭,另一隻手護住腦袋。一陣拳打腳踢過後,他弓著的身子突然彈起,身手向最近的那個腦袋拍過去。磚頭啪一下碎在掌裡。打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經坍下來,他抬起皮鞋蹬過去,踹到一條年輕的粗壯的大腿。另一個人趁勢給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裡響起一陣腳步聲,像幾匹馬從眼前奔騰而過。想吐。

  他扶著牆呆了一會兒,慢慢向西挪。出了防護棚,地面有了雪。他皺著眉頭,腦袋裡仍舊空空的,什麼也沒有。連傷心都沒有。這是第一次失敗。他跟人打架從來沒有失敗過。今天他嘗到了一種奇怪的滋味。很輕鬆,甚至有點兒高興。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樓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風很涼。扣子掉了好幾個,口袋裡的東西也不見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發現褲帶裡的東西都在。手絹、煙、錢幣,火柴,還有一個讓人莫名其妙的瓶子蓋。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綿軟。

  他靠著電線杆子點煙,火柴滅了,再點。他剛抽了幾口,覺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撐,腳下的便道像輸送帶一樣動起來。

  他倒下了,像根木頭,半張臉撞了雪地。肚子一陣刺痛,他使勁用手捂了梧,手頓時粘上了濕淋淋的一層暖意。他看見了眼前不遠的煙捲,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吃驚的鮮紅的顏色。

  把煙捲塞進嘴裡,抽不著。火柴不知哪去了。煙捲也被染紅,雪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手上的紅色還在向下滴,像沒有關緊的水龍頭。

  他把手移回肚子。腦袋裡還是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一輛孤獨的卡車隆隆地開過去了。發動機很寂寞,讓車拉得老遠還在沙沙地哭泣。他終於發現肚子上、手上、煙捲上的紅玩藝兒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邊是呼家樓。再往前是東大橋。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離家不遠了。他的三輪車在後院放著,忘了蓋塑料布,淋濕了是要生銹的呀!它是他最後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現了兩個入影。他拉著一個小女孩走向紅紅的太陽,小女孩兒不見了,剩他一個人慢慢地走。太陽落下去了。

  薛教導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爬起來!」

  「薛大爺,我對不住你。」

  「爬起來!」

  她笑著看他。上唇淡淡的絨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給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來。頭上的路燈指引著無數小雪花,輕輕地撲下來蓋他。空空的腦海裡終於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親,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語。病床上的母親軟軟地拉著他的手,眼睛盯著他身後的什麼地方。他呆立著無地自容。

  「我養了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血燙著他的手。他看見自己躺在電纜溝裡,溝邊的土正在坍落。他蹬著兩隻腳,想站起來。他聽到了髒雪的譏笑聲。他害怕「……救救我!」

  路對面一個穿得很厚的騎車人跳下車,像個警覺的獵手,東張西望地窺伺著。

  「救救我!」

  獵手站在原地,看看這座樓,看看那座平房,甚至看看空中,想捕捉到那個虛無縹緲的微弱的聲音。

  獵手終於失望,跨上車子向南騎去。車輪子蹭著擋泥板,發出小心翼翼的很溫柔很甜蜜的聲音。

  「你們救救我呀!」

  他向走過他腦海的每一個人求救。聲音小得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他喊過之後便笑了,像個地地道道的正沉醉在美妙境界中的醉鬼。他的身上散發著酒味兒和血腥氣,把涼雪的清新味道攪得一片渾濁。

  「祝你們走運,丫頭養的……」兩個茁壯英俊的少年在他眼前逃竄,倉皇地奔向遠方。他緊緊盯著他們,分不清是哪一個害了他,或者,幫了他的忙?

  一片黑色的腳印在雪光中向前鋪去。

  身子緩緩地排泄多餘的液體。腦袋裡多餘的念頭也紛紛離他而去。他擺脫了恐怖和孤獨,靜靜地閉著眼睛。他像頭負傷垂死的野獸,在獵手捕獲他之前,默默地回想著昔日的痛苦和榮光,以及展現在前方的無窮無盡無際無涯的巨大悲哀。

  雪花在他厚厚的嘴唇上不停地親吻。似乎要贈他許多補償。

  夜深了。城市的肚子裡傳出沉重的腳步聲,正一步一步地步到地面上來。

  他不動聲色地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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