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 |
五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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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你的話我沒聽見,完了。」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這事你得自己看著辦,要麼包著,要麼捲舖蓋卷兒自己到分局去……」 「你讓我自首?」 「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 「我認識你了。」 李慧泉給崔永利斟了一杯,自己斟了一杯,把瓶底的剩酒倒進嘴裡。 「你跟我想一塊兒去了。幹了吧?」 「我不喝了。你……沒開玩笑?」 「我不懂什麼叫開玩笑。」 「大棒子,你幹事沒深沒淺,你不行……我以前以為你挺穩當。」 「少他媽教訓我!你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我不想宰你,你放心好了。」 崔永利絕望地搖了搖腦袋,一聲不吭。倆人先後站起來,互相看了看,崔永利有點兒招架不住,先把目光移開了。 公路上塵土飛揚。兩個人各走各的路。崔永利想起什麼,站住了,用討好和乞求的聲調招呼李慧泉。 「以後有什麼事儘管找我,咱得對得起朋友……」李慧泉頭也不回,直往西走。拳頭塞在褲袋裡,脹得難受。不能停下來,他怕自己停下來會忍不住朝大鬍子撞過去,蠢事幹得太多,這一次就免了吧,朋友?朋友是什麼東西?這兩個字比任何時候都陌生。崔永利一定後悔結識他了。崔永利的好日子以後會增添一點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兒。想到這些,心裡輕鬆了許多,好像慘輸之後又撈回了一點兒。 他沒有醉意。怕喝得過量沒敢騎自行車,不得不步行去找汽車站。48路公其汽車在三環路,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他貼著路邊慢慢走。十一月的田野零亂荒涼,遠處的高層大廈聳立在肮髒的空氣裡,塔吊像一棵棵孤零零的大樹。他的路快走到頭了。 羅大媽說有人來找過他。他險些癱倒,但立刻平靜了。個體戶協會通知他開會,準備評選先進個體勞動者。不是公安局的不是。方叉子正在順利越境,就要進入緬甸了。緬甸是個自由自在殺人都沒人管的怪地方,方叉子已經如魚得水。 這裡水正在乾涸,他是一條喘不上氣來的死魚。夜裡口幹,爬起來開燈找水喝。呼吸困難地坐在床沿上,焦急地等著水涼一涼,在對面大衣櫃的鏡子裡不期而遇地看到了一條絕望的魚幹。 她說他像廣東人。 她已經跟崔永利同流合污。 他一點兒也不難過。難過沒有用。他只有欲望,要毀滅什麼的欲望。那片絨毛像鍋底上的一塊黑,他想用石頭或瓦片把它狠狠地刮下去,磨下去。 星期五晚上七點鐘,他準時來到京門飯店。舞廳裡人不多,他挑了一張離樂隊演奏台近一些的桌子。服務員推著餐車走過,給他擺上一聽可口可樂和一碟奶油蛋糕,水果是兩根香蕉和一個很大的廣柑,直接放在桌布上。別人的東西跟他一樣。 他把廣柑的皮剝下來,放下,又剝香蕉的皮。樂隊開始入座,人陸陸續續地從一個小門裡走出,樂器在折疊椅上輕輕磕碰。首先登場的是一位中年婦女,手拿麥克風輕快活潑地寒暄了一陣兒,然後與指揮相互點頭。她走到台邊,樂聲驟然而起。 舞池裡響著嚓嚓的腳步聲,燈光轉暗。女歌唱家的嗓音婉轉自如,表情異常豐富。李慧泉盯住那個空蕩蕩的小門。 他看見了趙雅秋。她站在門口,滿面笑容地跟門裡的人說著什麼。淺色西裝。短髮蓬鬆,腦門上垂下的一束掛住了半張臉。 小的鼻子和小的嘴依舊流露著天真,但眼圈塗得太藍了,眼窩深深大大的不成比例。 她的嘴唇四周白白淨淨。陰影消失了。她的表情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女人的表情。李慧泉覺得自己仿佛不認識這個人。 那片溫柔無比的絨毛哪兒去了? 舞廳裡靜悄悄地湧入了一大股日本人。都很年輕,穿著相似的衣服,可能是學生旅遊團。中年歌手下去了。趙雅秋接過麥克風,大大方方地走到燈光打出的白柱子裡。 她剛一張口,安靜的日本人一陣騷動,接著就鼓起掌來,紛紛跳進舞池。她唱的是他們的歌曲。 她的日本話不知對味不對味? 李慧泉呆呆地看著她,像看著一顆正在升上來的或正在落下去的太陽。 她向每一個人微笑。 她比他年輕。生活在她眼裡是什麼洋子?周圍這些陌生人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她認為自己生活得幸福嗎?她每天早晨醒來都想些什麼呢? 他站起來到休息室抽煙。他的裝扮跟任何人比都不遜色。新理的頭髮,七月份訂做的西服套裝。 嶄新的長城牌華達呢風雨衣,皮鞋又黑又亮。他挑不出什麼毛病。 但是,他對周圍的人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他斷定自己跟他們不一樣。他再怎麼努力也不能消除那種差別。他不如他們。 他是一個無依無靠而又愚蠢透頂的人! 掌聲劈啪劈啪地傳過來。換了一支樂曲。他穿過舞廳,徑直朝那道神秘的小門走去。唱歌的換成了一個動作狂放的小夥子,嗓音嘶啞,像驢叫,下邊的反映似乎更熱烈了。 小門裡是幽暗的夾道,靠牆一排座椅上碼著樂器盒子。沒有人攔他。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到化粧室把趙雅秋叫出來。 她正在吃巧克力。她跑過來跟他握手。但李慧泉看到她皺了皺眉頭。她跟化妝間裡的什麼人大聲說道:「找到這兒來了,這是我最最忠實的歌迷!」露出幾張男人和女人的臉,都化了妝,很漂亮地注視著他,又縮了回去。化妝間裡傳出竊竊的低笑。 趙雅秋把聲音放得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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