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窗裡的人不明不白地歎了一聲。李慧泉沿著土道往公路上走。很累。想好了一肚子話無處說了。

  他原以為能在薛教導員宿舍坐下來,用茶杯端著酒喝,將話一古腦兒倒出。半個月才回,來不及了。恰恰這時候出差,似乎是故意避開他。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把他和別人隔開,很冷酷地將他推來搡去。他糊糊塗塗地不能靜想,獨自在秋陽下走路。他抄近路走過一片麥田,看見了那個似曾相識的窪地,搶個最低的地方坐下來。忘記是哪一年夏天了,他在附近看水泵,曾在這兒的草叢裡躺下來,很安靜很沉醉地做那種羞事。天藍藍的,讓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恥辱。現在天依舊藍藍的,卻是一大塊將要塌下來的無法承受的嘲弄了。

  人活得丟了本分,不如一隻田鼠。他就是一隻田鼠。一隻在陽光裡呆不住只能在黑洞裡苟生的田鼠。

  他等不到長途車,便攔下一解手扶拖拉機,從網袋裡抓了兩聽罐頭塞給滿臉不高興的人。良鄉是鄰縣的大鎮,拖拉機顛了一個多小時。他在鎮尾一大片平房裡找到了薛教導員的家。兩間平房,暗暗的,牆壁發黃髮灰。兒女們都分出去,家裡只有老太太和她照看的三歲的小孫子。老太太生得凶相,一問才五十一歲,比教導員還顯老。她在鎮上糧店工作,退休了。她沒聽說過他的名字,薛教導員在家裡可能不說勞教大隊的事。他把熊貓遞給小孩,孩子在一邊靜靜玩耍。他坐了一會兒,覺得不自在。老太太不愛說話,凶凶地看著小孩兒,問一句才答一句。牆上有四、五個鏡框,裡面相片上的人大都是鄉下模徉。家具很舊。沙發是自己打的,扶手刨得不平,漆也太紫,彈簧又太硬。

  「房子很舊呀。」「老薛沒本事。」「教導員是好人。」「沒有比他傻的了。」「教導員辦事認真……」,「管什麼用?」李慧泉很不好意思。他摸摸口袋,裡面有事先準備好的五百塊錢。他不知道該不該拿出來。本想當面交給薛教導員的。他知道薛教導員不會收,不收也可以留下。教導員不是替他保存過母親的存摺麼。

  他把錢放在桌面上。

  「教導員替我墊過本兒,今天還了。您點點。您跟教導員說,我忘不了他……」

  「……沒聽他說過。」他看著她一五一十地把錢點完。他站起來要走。留他吃飯,他說吃過了。

  薛教導員的愛人送他出來,淡淡的沒有幾句話。她恨他吧?是他這樣的人把薛教導員拴了大半輩子,她愛人的前程都毀在他們手裡了。

  他站在良鄉鎮塵土飛揚的街道上,不知往哪兒走。他暫時不想回城。他真想搭上一輛車隨便地奔向某個遙遠的地方,永遠不再回來。他知道方叉子的心情是怎麼一回事了。

  方叉子到昆明了嗎?會不會被人抓住了?說不定已經供出他這個窩藏犯了吧?

  他走進一家小飯鋪,買了半斤餃子,悅慢地吃起來。如果方叉子沒被抓住,如果抓住了沒供出他來,他準備採取的行動是不是太傻了?換了別人會怎麼做?

  即使那樣,他也會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自己。生活仍舊不能輕鬆。直到自己稀裡糊塗地幹出另一件蠢事。

  人要能遠走高飛就好啦!要能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自己種自己吃就更好啦!

  他在鎮子裡逛了逛就回城了。

  晚上睡得很早,極快地入了夢。髒水塘只有個青蛙露著腦袋,眼珠像彈球那麼大,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擔心它跳出水面,他懷疑它是只滿身黃疙瘩的癩蛤蟆,他怕自己會噁心得受不了。它動了還是水動了?他急得要出汗,兩隻腳不停地往髒水塘裡陷下去,怎麼拔也拔不出來,煩躁得想找個東西打死它。

  正沒有法子,聽到門響。起初不以為是門響,緊接著聽到人聲,就睜著眼坐了起來。羅大媽的聲音,焦急得叫人一下子清醒了。他跳過去開門。

  「泉子!小芬病啦,你用三輪拉一趟吧。你大爺到街上叫車沒叫著……」

  羅大媽說著說著要淌淚。他連忙穿衣服。腳扭在秋褲裡怎麼也穿不通。

  「您別急,不用著急……幾點了?」

  「快一點了,睡著睡著肚子就疼起來了,把床單都咬破了……」

  「吃什麼了?」

  「不是吃的。晚上覺得不好就沒回師大宿舍,以為是懷孕反應,睡著睡著就掐我,渾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幫幫我呀!」終於抽嗒起來了。李慧泉感到很緊張。他把三輪停在外院,走進南屋。羅小芬臉色蒼白,發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輕輕抽搐。神智已經不大清醒,但羅大媽手碰到她身體的時候,卻能低低地叫出:「別碰我!」接著便燙了似的渾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連褥子一塊兒抬起。他抬頭,老兩口抬腳,羅小芬折成一個蝦米,簡直是拖著掖著到了三輪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經昏迷。羅大爺使勁跺院子,身子轉來轉去。

  「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李慧泉蹬上車,拐出東巷的胡同口就漸漸地飛起來,耳邊流過呼呼的風聲。

  「大媽您抱著她,坐穩點兒!」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樓往左拐,車身都斜起來,他屁股離了座,身子像騰空奔跑一樣往前撞。騎自行車的羅大爺幾乎趕不上他。他不再緊張,甚至感到有點兒愉快,深秋的夜風清涼乾淨,街上沒有人,數不清的路燈為他亮著。他覺得自己像台質量很好的發動機,渾身上下的力氣怎麼使也使不完。羅小芬不會有問題。她跟他一樣年輕,怎麼會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沒有危險。她會好好地活下來,會永遠感激他,向他投過小時候那種令人親切的目光。小芬,你還疼嗎?

  「坐穩!大媽……」車子從朝陽門立交橋的大坡上向東四方向沖過去。生活裡令人暢快的事情還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給朋友、做給他喜歡的人的。否則,哪來那麼多無聊和錯誤呢?即使做給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讓人愉快,像眼下一樣。如果為使羅小芬得救他必須蹬到虛脫,那麼他情願蹬下去。可是,他為方叉子幹了什麼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襯衣已經濕透,暖乎乎的小蟲子順著脊樑往下滑,在腰帶上滿滿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發脹。他俯在車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來。

  「泉子,累你了……」

  「您給她捂嚴,小心受了風。」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淚。李慧泉的樣子多少使老兩口鎮靜了一些。離騎河樓婦產醫院還有一站地,羅大媽終於頂不住了。

  「小芬!媽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麼!嚎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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