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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母親生前就是這麼說的。他從勞教大隊趕到醫院,母親不跟他說話,卻跟站在床邊的薛教導員說了這麼一句。報病危之後,薛教導員又陪他去了一次,母親一句話也說不出了,只是松松地拉著他的手,眼睛迷茫地盯著他身後的什麼地方。穿白大褂的人圍著病床,他靠牆站著,眼看著母親咽了氣。薛教導員也靠牆站著,替他拎著一袋毫無意義的桔子。他在醫院的樓梯上蹲下來不想走,薛教導員使勁拉他,一網袋桔子全都撒出了,黃黃的小球順著樓梯直往下滾。他終於哭了起來。

  他欠母親的債永遠也還不清了。現在,他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兩天沒有取牛奶,羅大媽以為他病了。她中午過來看他,發覺他還在床上躺著。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羅大媽吃了一驚。

  「泉子,怎麼啦?」

  「沒事。」

  「哪兒不舒服?」

  「沒事。」

  「泉子,那件事你別放在心上,大媽不是有意的……」

  「您想哪兒去了。」

  他跳下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羅大媽想幫他掃地,他把掃帚搶了過來。他的確沒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半個月前羅大媽為他介紹西巷的一個女孩兒,他一聽名字就拒絕了。女孩兒也是強勞回來的,光在朝外就搞了一個排的男人。他早就知道她。他的口氣使羅大媽很窘,他自己更窘。女孩兒有了工作,據說去年還是單位的先進工作者。但是說這些沒用。先進工作者跟這事沒關係。

  「您就甭管了!」

  他當時好像發了脾氣。他覺得受了侮辱。羅大媽也覺得對不起他,犯了多大錯似的。這能怪羅大媽麼?他知道不能。但是看清了自己的身價畢竟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如今他已經談不上什麼身價了。

  他把所有存款都取了出來。不到兩千塊錢。存貨值四、五百塊。這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到前門首飾店買了一個金戒指,其餘的錢揣在懷裡。將要發生的事情漸漸地有了一個輪廓。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採取最後行動之前,時間在他手裡。

  他來到了針織路咖啡館。白天人不多。沒有見到韓經理。門口的牌子上關門時間改成二十三點半了。他要了兩杯白蘭地,坐在角落裡獨自喝起來。挨著餐桌的塑料壁紙很髒。音箱裡的樂曲像秋天一樣淒涼。他朝一個面熟的服務員笑了笑,對方愣了一下,冷淡地點了點頭。他向她要了一盤沙拉。

  「生意不行了吧?」

  「新鮮勁兒過去了……」

  「崔永利來過嗎?」

  「哪個崔永利?誰是……」

  「大鬍子。」他用手在腮上比劃了一下。她想了想,問售貨口裡面的人:「喂,姓崔的大鬍子來過沒有?我這幾天沒上夜班……」

  「前天晚上好像來過……來過!跟趙雅秋一塊兒來的。誰找他?」

  「沒事,沒事。」李慧泉連忙擺擺手。他臉有點兒紅,好像讓人抓到了內心的秘密。他坐到天黑,估計時間差不多了,才離開咖啡館。生意仍舊清淡,大手大腳的倒爺們不知藏哪兒去了。又到別的地方擺闊去了吧?

  他騎車來到京門飯店。大廳裡燈火輝煌,外國人很多,但一點兒也不嘈雜。紅地毯棉花似的,把聲音軟軟地吸住了。沒有人攔他,他花二十塊錢買了一張舞廳的門票。舞池裡晃來晃去的大都是中國人,一個個精神飽滿。一些外國佬坐在桌子旁邊,顯得悶悶不樂,打瞌睡似的。樂隊很正規,指揮是個長長瘦瘦的大螞蚱似的中年男人。沒有人演唱。曲了一首接著一首,喇叭有點兒走調,是按樂曲數目付報酬的吧?樂隊很賣力氣。

  他坐到八點鐘,很謙卑地走近一個穿制服的管理人員。制服上的大銅扣子像紀念章一樣閃閃發亮。

  「趙雅秋?她每星期五來……有什麼事需要轉告嗎?」「沒有,隨便問問。」他離開京門飯店時有些失望。他摸了摸口袋。比火柴盒大一些的首飾盒子有一種寒酸的味道,他簡直不願意看到它了。

  他想幹什麼呢?

  她會嘲笑他嗎?

  星期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他到商店買了食品和玩具。在天橋上長途車的時候他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登了上去。

  路兩邊的景色很熟悉。于涸的水田裡鑲著密集的稻茬,冬小麥整整齊齊像繡出來的綠色花紋兒。

  拖拉機噴著黑煙在空曠的田間土道上顛簸,遠處的地裡有一些鉛筆頭似的勞作的人影。他看見了那條高出田野的水渠,像土壩,也像沒頭沒尾的列車。那是勞教大隊一個冬天的傑作。薛教導員就是在那兒傷了腰的。不知是為了給他們樹榜樣還是為了增強威信,也不知是因為天生喜歡幹活還是因為心裡裝了不痛快的事,薛教尋員幹得極猛。半尺厚的凍土下邊掏了洞,用胳膊粗的杠子狠撬。薛教導員大叫一聲便撲到地上了。他很佩服這個老警察,背起來就往衛生室跑。從那以後,薛教導員對他一直很留心。過年的時候別人都有家裡送的好吃的,薛教導員就塞給他兩包好煙。

  「省著抽。」薛教導員大概知道他撿煙頭的,只是不點破。如果不是在勞教大隊,跟上這個老頭兒上哪兒他都願意,開荒,老頭兒說:「一天掘一畝」,他准能掘一畝。打仗,老頭兒說:「你沖上去!」他准能沖上去。他知道老頭兒會跟他一塊兒賣力氣賣命。只是,勞教隊是變不了的,他的許多夢想都沒有用。而且,他覺得薛教導員很可憐。打籃球時,老頭兒的白背心後面有許多破洞,他走步而被判罰之後那可憐的樣子使破洞更為乍眼。

  他不能辜負這個人。他的事情得告訴他。世上,這是最後一個他對不起的人了。會傷心嗎?會罵他嗎?由老頭兒去好了。事情已經做出,就永遠也不能抹掉。他應當坐下來,跟老頭臉對臉地好好喝一杯。

  薛教導員不在,到東北出差去了。

  他站在傳達室窗戶外邊,覺得自己眼看要暈倒,網袋變得異常沉重,袋裡的玩具熊貓頭朝下豎著,鬼臉變幻莫測。

  「他什麼時候回來?」

  「半個月以後。到裡邊看人還是遞東西?」

  「我就找他。我是年初離開這兒的。」

  「是六大隊的嗎?」

  「是……薛教導員家在良鄉什麼地方?我上家找他愛人也可以。」

  傳達室的人從六大隊值班室問到了家庭住址,寫在一個條上遞給他。

  「老薛人緣真不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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