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五十二


  羅大爺騎著自行車像醉鬼一樣搖搖晃晃。人快死了,他的親人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親人會怎樣呢?

  昏迷不醒的羅小芬對別人來說沒有什麼意義,街道兩邊民房裡的人們照樣美美地睡覺。

  活著跟別人沒關係,死了也一樣,除了親人之外沒有誰會真正關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親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輪到自己的時候一定很冷清。沒有人哭,可能也沒有人真正難受。

  醫院走廊很安靜,腳踩在水磨石地面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他把羅小芬連同被子橫著抱起來,滿頭大汗地一直往裡走。羅大媽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裡。

  羅小芬的身子很硬,臉窩在胸上,一隻胳膊向外翹著,像朝誰伸手似的。他突然感到心裡不是滋味兒。他看見她露在被子外邊一隻腳,穿著小小的尼龍襪,像孩子的一樣。

  這是跟他手拉手一塊兒上學的小女孩兒。是高中時代見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見了麵點頭微笑的別人的妻子。這件事是不應該由他來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樣的不幸,她會平淡地告訴她丈夫:「我們院兒那個小流氓差點兒病死。」甚至連提起都不提起。

  他卻莫名其妙地為她難過。

  急診室很快聚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風後面人影晃動,藥味兒很好聞。羅大媽回答醫生的問話,羅大爺在一旁站著,用手帕擦汗擦紅紅的眼睛。李慧泉發覺幾個護士在看他,連忙退了出來。他的事完了,沒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急診室旁邊有一間小屋,坐著幾個神情疲乏的男人。裡面可以吸煙。他剛吸了幾口,立即覺察這不是他呆的地方。都是些等著做爸爸的人,跟他完全不一樣的人。

  爸爸。是一個很奇怪的字眼兒。他沒有爸爸。他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處,不知道是誰把他弄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的所有不幸都跟這個謎有關係。他的親生父母還活著嗎?

  但願他們統統死掉。養父養母都已離去,讓他們活著真是太便宜他們了。

  將要出生的孩子是最幸福的人。

  羅小芬被推進了走廊盡頭的電梯,她的鼻子白得像死人,顯得很俏麗。手術室在五樓。羅大爺在極度緊張的狀態中簽了字,正哀聲歎氣地坐在靠牆的休息椅上。

  休克型子宮外孕。輸卵管兒破裂。腹腔積血。羅大媽看看李慧泉,想說什麼而未說。她讓老伴騎車去找女婿。羅大爺吃力地站起來。

  「我去……」

  走了兩步,終於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李慧泉,說:「腿軟得不行。泉子,你再幫個忙……給你車鑰匙。」

  「氣足麼?」

  李慧泉神情淡漠。不是不想幫忙,而是覺得彆扭。那個文雅的助教把羅小芬搞得懷了孕,把她弄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卻在一邊睡大覺。他討厭看到這個人。上次送沙發,他親眼看見這個人讓一隻單人沙發壓得上氣不接下氣。羅小芬看上這塊軟泥巴,就因為他是助教。沒有助教頭銜他算個什麼東西?就算他是助教又比別人強哪兒去呢?

  人家哪兒都比他強。李慧泉想。他騎過景山東街、地安門、鼓樓、德勝門、小西天,一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偶爾有卡車從街上駛過,發動機的聲音響得很久。燈影裡有個別人匆匆地走,樣子鬼鬼祟祟的。

  宿舍在二樓。

  助教起初很緊張,過一會兒就平靜了。

  「有危險嗎?」口吻像大夫,就像問:「你哪兒不舒服?」

  「已經休克了。」

  「是嗎?我們走吧……」

  助教跳上了自行車後架子。他的鎮靜讓人不可理解。怎麼能這樣呢?

  「不會影響生育吧?輸卵管……這是個很糟糕的問題……」她滿肚子是血,搞不好要出事了,他卻說什麼……生育?王八蛋!

  「騎慢點兒好嗎?立交橋坡太陡,別摔著……已經進手術室了,急也沒用。」的確是個王八蛋。

  李慧泉不再搭理他,順著陡坡俯衝下去。助教膽怯地抓著他的腰,像叫人帶著的臭娘們兒。到醫院是四點半鐘。李慧泉把鑰匙交給羅大爺,悄悄地退到一旁。又沒有人需要他了。羅大媽熱烈地跟女婿說著什麼,羅大爺在一旁不時補充。助教背朝外,李慧泉只能看到他在頻頻點頭。

  李慧泉坐在門外的臺階上,雙腿酸痛,腦袋麻木。天就要亮了,星星正陸續消失。院子裡停著一輛出租車,司機靠著方向盤打噸兒。牆角的枯樹葉子在燈光下像一撮一撮的爛紙和碎布頭。醫院的黎明到處有涼嗖嗖的藥味在飄蕩。一輛自行車從鐵柵欄外邊經過,擋泥板曠曠孔響得很有耐心。空氣中傳來嬰兒的哭聲,細聽聽,又沒有了。

  他想起了夢裡的那只青蛙,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讓它嚇得冒汗。他很明確地怕過什麼?小時候怕死。大了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下邊該幹什麼。怕孤獨。

  羅小芬好些了麼?

  他仿佛看見一隻手剖開了女人光滑潔白的肚子,血呼一下冒了出來。如果這是他心愛的女人,如果她不行了,他會一頭撞死在醫院大門的水泥柱子上。他相信自己會這麼做。這並不是一個複雜的問題。羅小芬完了,助教頂多假惺惺地掉幾顆眼淚。

  他扔了煙頭,發覺腿酸得站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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