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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方叉子用指甲挑牙縫裡的牛肉絲,樣子很惱火。李慧泉遞給他一根火柴。

  「我自己蹦到網裡來了。」

  「不是那麼回事。」

  「你知道我找你幹嗎?」

  「讓人追急了。」

  「我想跟你要錢、你不是掙了一點兒錢麼?不給錢也行,給買一張去昆明的火車票我就知足了。

  我不會偷不會搶,我在內蒙給人家打過一個月牧草你知道麼?

  你別那樣兒看我……到雲南出不去就在當地湊合混混,我還不想死呢!「

  「你離死不遠了。」

  「除非大棒子你賣了我!」

  兩個人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

  吃了飯,方叉子又躺下了。他還沒有恢復體力,眼皮子老像睜不開似的。李慧泉在外屋翻抽屜,聲音弄得很響。他從來沒有這麼膽怯過。他可能正在做一生中另一件最蠢的事情。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變了調。

  「往南走,你有把握嗎?」

  「想試試。」

  「你想好了麼?」

  「晚上再商量,讓我睡……」

  「我鎖門了?」

  「鎖吧。」

  「別弄出聲音,小心點兒……」

  他覺得是另一個人在跟方叉子說話。他聽不懂,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幹什麼。他昏昏沉沉地假著三輪車奔了東大橋。他記得離開屋子的時候,方叉子面朝牆呼吸均勻地躺著,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沒有生意。他連攤棚都沒搭,坐在折疊椅上,腳蹬住三輪車的膠輪子。他想起了劉寶鐵。片警考上了政法學院的大專班,半脫產。不知為什麼沒有上成。羅大媽說,片警泡了一個禮拜病假劉寶鐵八成讓頭兒給治了,如果方叉子的事漏出去。管片出了問題,他會得到什麼下場呢?處分?想像不出什麼入會為劉寶鐵倒黴而高興,但可以想像片警的未婚妻暴跳如雷的樣子。羅大媽也將遇到麻煩。但最大的麻煩出在自己身上,不論對不起誰,他首先對不起的是自己。夜裡、早晨、上午,他錯過了一次又—次機會。他圖什麼呢?他喜歡這種為朋友承擔危險的可怕處境嗎?

  李慧泉覺得腦子有點兒糊塗,隱隱約約感到事情已經來不及了。他感到異常空虛。他竭力讓自己用一種愉快的心情去注視街上來來往往的東西,看到的卻是一堆一堆的彩色斑點兒。西斜的太陽懶洋洋地照著他,光線十分柔和。他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拖到天黑才回家。開了鎖,拉開電燈。沒有什麼異常。走時故意開了一半的抽屜已經被關緊,裡屋的窗戶也從外面推嚴了。床上的被子疊得很規矩,能疊成這樣除了軍人就是犯入。雞骨頭搓進簸箕,暖水瓶也放回原處,只有尿盆還在床底下。

  李慧泉拉開那個抽屜。存摺少了一個。一張八百的活期。另外一張沒動。他沒想到,他留了一手,大數的藏在別處。現在他為自己留了一手感到不好意思,他不知道哪件事情更讓他感到意外。他暗示過方叉子麼?方叉子是怕他告密還是明白了他的暗示?他真的暗示過什麼嗎?他走時拉開半個抽屜,故意將存摺露在外邊,是為了逃避責任吧?他是逃避不了的。朋友在感謝他李慧泉在桌子上看到一張寫著鉛筆字的廢報紙。字歪歪扭扭地排列在標題的空白處。寫得很認真。

  我拿了八百,拿兩本書路上看。抽空告訴我媽我回來過,我走了不回來了。對不住,我怕出事,我知道你的好心,忘不了你。

  你當然忘不了我,我是個大笨蛋!李慧泉拿著報紙發呆。方叉子從後院往外走時沒人看到他吧?

  他取錢順利嗎?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親自取錢、買票,把他送上南下的火車呢?他害怕。他知道自己害怕。

  我的存摺讓人偷了。此外我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遇到。

  李慧泉站在屋裡自己安慰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曾暗示過什麼,他只是下意識地希望自己能擺脫出來。結果他發現,自己陷得反而更深,方叉子的處境比過去更加危險。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了。

  他端著尿盆出去,把尿悄悄倒在牆根的出水口,方叉子的體臭轟一下鑽滿了鼻孔。他感到欣慰的是,方叉子不好意思、覺得對不起他了。他幫他收拾了屋子,王八蛋命都快保不住了還幫他收拾了屋子。

  他的朋友是個愛乾淨的人。

  第十三章

  李慧泉一連幾天沒有出攤。生活繞了一個大圈子。他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蕕得自由不到一年,他又稀裡糊徐地往回走了。他鬧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也許命中註定是那種走不上正路的人。他在人生的開端就踏上了方向不明的小路,數不清的陷阱在等待著他,隨時都可能跌進去。跌進去就爬不出來了,腦袋裡有個嚴厲的聲音不停地對他說:「完了!」確實完了。有些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朋友被人抓回去他會高興些嗎?他不知道,方叉子眼他一樣,只是跌進更深的陷阱罷了。他們誰也救不了誰,社會已經拋棄了他們。他們是人群裡的渣滓,是沒有什麼價值的垃圾。

  他們要麼渾渾噩噩地活著,要麼四處逃竄,像喪家之犬。他們永遠找不到堂堂正正的立足之地。

  生活裡沒有他們的位置。跟別人沒有關係。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這是自作自受。

  沒有誰可以抱怨,甚至也用不著後悔。後悔沒有用。他後悔的事情還少麼?

  他中斷了堅持多日的晨跑,窩在被窩裡遲遲不肯起床。屋子像一座墳墓,枕頭散發出潮濕的氣味。他看著牆上母親的遺像,一邊抽煙一邊經受母親的責難。

  「我養了一個沒有出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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