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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沒想到這兒來,我就想,你可能怕貨砸在手裡,找我幫你出手。可是五百塊錢的東西,這麼幹小氣了……」

  「就是麼:別說五百,五千五萬的砸我手裡我眉毛都不皺一下!這批舊衣服是捎帶幹的,不是常路子。你要麼幹上了甜頭,要麼讓人罰了跟我來吵吵,咱倆的朋友就算交不成了。明白我的意思麼?」

  「我就是真讓人罰了,讓人罰得一分不剩,帳也算不到你的頭上。你放心好了!」

  「我猜對了。」

  「這種事以後你最好找別人。」

  「我又猜對了!夠朋友……再來一杯!這白蘭地有股茴香味兒。」

  「是野兔子肉味兒!」

  「是嗎?我沒吃過野兔子肉……」

  崔永利哈哈大笑起來,旁邊座位上的人都轉過頭來看他。趙雅秋正在休息。她靠著皮轉椅,認真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油畫。

  畫上有一頭黑牛和一個白皮膚的赤裸的女人。女人抱著牛頭。牛眼睛大得像兩個乳房。

  李慧泉看到她一動未動。

  崔永利止了笑,用手絹擦擦鬍子。他的黑鬍子裡夾雜著許多焦黃的須毛,像剛剛開始枯萎的草一樣。

  「我這人有眼力,你夠朋友!……你是孤兒吧?」

  「你怎麼知道?」

  「我想交朋友能不瞭解一下嗎?我的人事調查保密!」

  崔永利又笑起來,有點兒裝瘋賣傻。

  「是刷子告訴你的?」

  「刷子?就是你那個姓馬的哥們兒……他不靈!不靈!不怕你傳話,他是屬耗子的,奸滑膽小,不能幹大事。」

  「刷子老實,講義氣!」

  李慧泉說得很認真。崔永利有點兒意外,似乎受了某種震動。

  「你不說別人的壞話?」

  「我沒學過。」

  崔水利愣了一下。

  「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那得看你對我怎麼樣了。現在沒法說。我就覺著……你喜歡一個人幹事,不喜歡讓別人知道你幹什麼。你打算找個伴兒,這個伴兒最好傻兒巴嘰的,像你那樣聰明就麻煩了。我有什麼說什麼……」李慧泉喝一口酒,眼睛看著別處。趙雅秋拿著一盒配樂磁帶,正跟營業廳的服務員說著什麼。服務員不住點頭。

  崔永利坐在那兒,懶散和爽快勁兒全不見了。李慧泉很高興。「

  「我說得對麼?」「說得太對了……可是,你不要誤會。」「我沒誤會。」「交朋友不是件容易事。」「我知道。我好些朋友都是打架認識的。我知道……」「瓶子裡還剩一點兒,你喝了吧。

  我頭有點兒不舒服,老聞到一股茴香味兒。「崔永利點了一支煙,胳膊很親熱地往李慧泉肩上一搭,指了指營業廳西北角。那兒有幾個梳長髮的男青年。李慧泉經常看到他們。

  「看到了吧?倒賣摩托車的主兒,一個月能倒出兩輛車來。為了幾張票子,他們敢拿刀子捅你!

  這邊,那個疤眼兒看見沒有?

  他敢騙他媽,只要自己合適,他眼都不眨就能把媽媽妹妹給賣嘍,……交朋友容易麼?交差了譜,好朋友不定哪天能把你勒死!「」聽著新鮮。「」等你真混進來你就明白了。「」我擺攤混飯吃,沒別的想頭兒,「」不一定吧……「

  李慧泉不再說什麼。趙雅秋已經開始演唱。離十點鐘還有半小時。他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把頭仰在靠背上。她的歌喉已失去原來的意義。使他全神貫注的是別的東西。草地上跑著兩個小孩兒,小女孩兒累了的時候,小男孩兒毅然把她背了起來,他們消失在沒有盡頭的草地當中。他從來沒有見過草地。這是他最近常常重溫的一個白日夢。這片草地是他從紀錄片或別的地方看到的。它很可能在內蒙古。那個小女孩像羅小芬。上小學時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背過她。她說腳疼,他就把她背起來了。

  後來,她跟別的女孩子說:「他非要背我不可,討厭著呢!」以後她繼續讓討厭的李慧泉背她。

  學校離家遠,走著走著她的腿就疼起來了。李慧泉喜歡背她。那時他們身高差不多,羅小芬體重甚至比他還沉一些。他背她時幾乎竭盡全力,而她緊緊抱住他的脖子,打算勒死他似的。他面紅耳赤,伸長脖子的模樣一定給她帶來了尊大的滿足。女人離不開這種滿足。

  李慧泉白日夢中的小女孩只有性別,沒有名字和模樣,只有穿紅衣服梳短髮的含含糊糊的輪廓。

  這個畫面每一次重複都帶來同樣的傷感,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

  他希望這個小女孩面孔清晰,像趙雅秋或像任何一個他見過的年輕女人都可以。但她總是躲躲藏藏,不肯露出臉來。這個白日夢使他非常疲倦,比夜夢之後還累。

  他肯為她死。草地讓他激動。

  趙雅秋在營業廳盡頭走來走去,嘴一張一合,像無聲影片。

  斜對面那排座位上有個中年人打碎了一隻咖啡杯子,杯子掉在地上卻無聲無息,碎玻璃像慢鏡頭中的場面那樣慢慢地濺起來又慢慢地落下去。前邊高大的椅背遮住了一位姑娘的背影,但從椅背一側往過道的方向斜著伸出了一條潔白光滑的大腿。裙子撩得太高,這條腿十分完整,頎長優美,腿肚圓潤飽滿。這是人的腿,是女人的腿。

  李慧泉想咬點兒什麼東西。像狼叼獵物那樣,一口咬出血來。那條腿的主人站起身,轉過臉來,向外走,原來是個面帶皺紋的四十歲以上的女人,一個老來俏。李慧泉心中奇特的欲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退。

  歌聲中那片唇上的陰影像雲一樣飄過來。他歪了歪腦袋,看見那人正在用手帕擦褲腿上蹭的油,那人的絡照鬍子像一團鐵絲。

  崔永利擦著褲腿。

  「你走不走?」「你先走吧……」李慧泉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他抓著空酒杯,仍舊希望裡邊再裝點兒什麼能喝的東西。

  涼水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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