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這話老在他耳邊響。如果它從趙雅秋那樣的女人嘴中說出可能不會傷人,從大烙餅嘴中說出就不同了,它割的人心裡流血,讓人坐臥不安。連這樣不起眼的女人都敢藐視他,還有誰能夠容納他呢?

  他已經慘到這種地步,連最不值得愛的女人都不能夠愛他了,連最憐憫他的人都在背地裡暗暗地嘲弄他了。他再次感到自己是一個跟世人沒有多少關係的人。他親切地不由自主地想像那條電纜溝,想像自己如何躺在裡面,想像趙雅秋看到他之後如何大驚失色。她在他的想像中跳下來,最終跟他躺在一起了。掩埋他們的泥土像節曰的禮花一樣五彩織紛地落下來,他感到了那種死亡無法換取也無法阻攔的極其舒適的感覺。他在一瞬之間無比幸福。他似乎看見那張嬌嫩的面孔上有大滴的淚珠滾落。

  他願意用整個生命來贏得這樣兩顆眼淚。

  他痛苦地看著這個夢境消失,出現,再消失。咖啡館的趙雅秋卻總是非常塊活。她根本不注意他的遭遇。如果他哪天不幸出車禍死掉了,她頂多歎息一聲而已。他的存在和他的死亡都是無趣的。他的孤獨頂不上歌中的一句歌詞。歌詞有人懂,他的孤獨沒入能懂。沒人對他的孤獨感興趣。

  他的孤獨狗屁不是。世界上有一千個姑娘對一千個不幸的小夥子說道:「有這個必要嗎?」儘管如此,他明白自己的不幸和別人的不幸先全不同。只有他的不幸是巨大的。他只憐憫自己。

  羅大媽有一個禮拜不願上小後院去。女方那邊傳過來的拒絕理由是:老相,猛一看像三十的人;樣子太粗魯,沒有禮貌。羅大媽火冒三丈。

  「不就是澡堂子開票的嗎,她看不上咱,咱還看不上她呢,臉扁得柿餅似的!」老太太忘了怎麼為她說好話了。李慧泉覺得她的憤怒是假的,她在做樣子給他看。老太太在對方那兒怎麼數落他呢?她怎麼在街道那幫老娘們兒堆裡講他的故事呢?

  「孩子可不是隨便撿的,撿好了好,撿個醜八怪、傻瓜可怎麼辦呦?我們後院……」,他上高中時聽到羅大媽這樣說過。那時他鬧得很厲害,已經被派出所拘留過一次。他偷聽了羅大媽的話,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看在羅小芬的面子上他也沒有報復。他知道羅大媽關心他是可憐他,她骨子裡一定是瞧不上他的。她不知怎麼慶倖他是別人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羅大媽不會喜歡他。可是,媽媽喜歡他嗎?操了那麼多心受了那麼多累之後,媽媽還能喜歡他嗎?當他被判造強勞離開媽媽的時候,老人家是什麼心情呢?一定痛苦得很。

  是不是也悔恨當初不該抱養了他?

  他是一個不值得愛的人。

  他在針織路咖啡館著了迷地看著趙雅秋,在女孩兒的優雅面孔也挑起的傷感情緒中,他心頭反復迴響的正是這句話。

  他是一個不值得任何人喜愛的人。

  他在許多人面前感到自慚形穢。他嫉妒羅小芬和她丈夫,他嫉妒趙雅秋和那些圍著她的小夥子,他甚至嫉妒在任何事情面前都從容懶散的崔永利。

  崔永利玩女入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一邊摸著絡腮鬍子一邊打哈欠,還是嘰嘰咕咕像孩子一樣樂觀開心?

  李慧泉想這件事能想得渾身冒汗。

  六月間,他只見過崔永利一次。無意中在咖啡館碰上了。他從東北回來,馬上要到廣州去,他在忙什麼沒人知道。他風塵僕僕而又精神爽快,略微有些懶散的神情和動作流露了一種旁人不及的精明。

  崔水利偶然注意到趙雅秋身旁的變化。

  「那個小白臉是誰?」他問李慧泉。

  「文化宮業餘歌詠隊的。」

  「他天天陪著她嗎?」

  「不一定,他不來有別人來,她找了有半個排,輪流送她回家……」

  「是嗎?……你不是也送過她嗎!讓我想想是哪天的事……

  你肯定送過她……說實話,丫頭片子老道不老道?「

  「不清楚,看不明白。」

  「幾天不見有點兒老道兒了!媽的,我還以為她嫩得不能碰呢……你幹嘛這麼看她?你小子想送她送不成了吧?」

  「誰想送她誰是孫子!」

  崔永利看著李慧泉哆嗦的下巴,什麼也沒說,只笑了笑就不提了。李慧泉等著崔永利跟他談買賣。但崔水利好像早就忘記了那筆五百塊錢的生意。世界上也許根本沒有那回事。崔永利肯定是那種隨時準備不認帳的傢伙。崔永利也許在等他提起這件事吧?假如他因為那批舊貨賺了錢或挨了處罰,他不應該首先說點什麼嗎?但是,李慧泉什麼也不想說。

  崔永利有點兒忍不住了。

  「……幹得順手嗎?」

  「就那麼回事。」

  「只要穩當,值得幹。」

  「什麼不值得幹?」

  崔永利無可奈何地笑笑。

  「你小子,不瞭解我……」

  李慧泉沒說話。崔永利低頭想了想。

  「我想跟你交個朋友,沒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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