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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九章

  李慧泉到昌平縣霞光服裝廠採購了二百件單面絨彩格襯衣。這種襯衣很時髦,價格也便宜。他把衣服存放在服裝廠招待所,乘公共汽車去了八達嶺。

  長這麼大,沒去過八達嶺。父母可能也沒去過。他們有更要緊的事情做。等無事可做的時候,他們能去也去不成了。死亡迅速地奪走了他們。

  八達嶺人山人海。長城騎在山脊上,沒有盡頭,城牆兩邊的山坡上有許多樹。站在最高的西塔樓往北瞧,官廳水庫像一個小湖,藍得炫眼。公路上汽車和行人緩慢蠕動,像蟲子和螞蟻。

  李慧泉在山坡的草叢中躺了兩個多小時。城牆上不時有人探出頭來看他。不遠處有野餐的人,三五成群,樹林子裡笑聲不斷。空氣裡有食品的味道。地上、樹枝上到處是麵包紙、飲料杯、罐頭盒,甚至還有整根的香腸和碩大的麵包。人們什麼都扔。

  他躺在那兒想的當然不是彩格襯衣。那玩藝兒用不著去想。百分之二十的賺頭是跑不了的。生活在這裡很簡單。他該得到的東西是早就預定好了的。賣完襯衣一算帳,甚至不用算帳,他就會知道生活給了他多少。

  他不在乎那幾個臭錢。

  他想的是一些亂七八糟,互不連貫的事情。回憶、夢境、現實的思考等等片斷,像從車上卸下來的白薯一樣四處亂滾。他在勞教大隊時,曾經一口氣卸了七卡車白薯。他的木鍁像鍘草機的刀片一樣快速運動,白薯殖磕碰碰嘩嘩啦啦,像一堆又一堆石頭。

  薛教導員曾經在全隊點名批評他。白薯碰破了皮在冬天不便儲藏,他故意糟踏它們。那時候,他什麼都恨。

  他現在恨什麼?恨誰?恨那個趴在城牆上探頭探腦朝他打量的外國人嗎?他沖那人咧咧嘴。人家舉起了照相機。

  他躺在小松林中的草地上,旁邊是蜿蜒上下的萬里長城。他想的仍舊是那個老問題:生活為什麼沒有意思?生活到底有沒有意思?難道只有他像沒頭蒼蠅一樣為此而苦惱嗎?

  他看到的人都很高興。城牆上鬧喳喳的,像落了一大群鳥。

  他已經長大成人,用打架尋找樂趣的歲月永遠不會有了。他學會了思考。不!他是在被迫思考。

  一大群流氓在他腦子裡拳打腳踢,他還不了手。他累得要命。

  事情的起因似乎跟死的問題有關。

  上初一那年夏天,一個落雨的黃昏。不能出去玩兒,他就早早地上了床。他睡在裡屋。母親在外屋咳嗽,窗外是沙沙的雨聲。

  他睡不著,想到了早就死去的父親。父親坐在醫院的病床上,誰也不搭理,好像生悶氣似的。這個父親死了。除了母親,父親的樣子不會給任外人留下印象了。他想到母親,想到老師,想到羅小芬和別的同學,最後想到自己。使這些分散的念頭聯繫起來的,是死亡。如果人人都將死去,那麼自己早晚也會死的。他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考慮這個問題,立即擺脫不掉了。他長時間地陷入恐懼之中。雨聲和母親的咳嗽都成了死亡的信號。它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在那個世界裡父親還在嗎?他還能說話、能認出他的兒子嗎?人為什麼要生病呢?如果不生病人就死不了了吧?如果早晚都得死,生病不生病還有什麼關係呢?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數不清的愚蠢問題折磨他足有一年。那一年,他的學習成績急劇下降,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憂鬱的小老頭。班裡開始有人欺負他。用粉筆在他背後畫小動物;把痰吐在紙條上往他衣服上貼;十幾個男生齊聲叫他「老廣」;上課時偷偷從後面用彈弓夾了紙團崩他。他學習成績由好轉壞使許多男同學幸災樂禍,開心透了。他自己也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晚上在燈下做作業,腦子跟上課一樣老是走神。如果遲早得變成一股灰一團煙,幹這些多情有什麼意義呢!他就是這麼想的。他奇怪為什麼別人不像他這麼想。他在放學路上問過羅小芬,他實在太想找個人談談了。

  「你說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你怎麼啦!」

  「你怕死麼?」

  「我?……沒想過。我們還小呢!幹嘛死呀?有好多好多事我們沒見過,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沒吃過……」

  「好吃的?」

  他感到十分茫然。初二上學期,他東奔西撞的怪念頭找到了突破口。體育課的內容是打排球,十幾個人圍著一個人托球,大家輪流站到中間去。該他了,開始時有人故意把球托歪,後來有人乾脆扣他,球砸在他身上彈得老遠。他把球搶回來,一切從頭開始。人們故意不把球傳給他,等他不知所措時又突然把球擊向他的臉部。策劃這一切的是全班最高最壯的人。姓吳。他過去一直有些怕這個人。

  「他敢把我打死麼?」

  他問自己。他搶球時順便撿回來半塊磚頭,放在腳旁邊。他想預先暗示他們一下。笑聲突然減弱了。操場上的同學都把目光移到這個圈子。姓吳的臉有些紅。

  「我看他敢不敢打死我!」

  他心裡默念著。當姓吳的把排球再次擊中他的膝蓋,男女同學並無惡意地快活嘻笑起來的一刹那,他抄起磚頭,像上房的野貓一樣蹤了上去。

  姓吳的頭上縫了三針。他挨了學校的警告處分。佈告貼在六十八中校門口的宣傳櫥窗裡。這反而使他一下子解脫了。他從死亡的恐懼中莫名其妙地沖了出來。

  他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截住欺負過他的同學,一手抓住人家的衣領子,一手拿著半塊磚頭。他死不怕,還怕什麼?

  「服不服?」

  「服!」

  「叫我爺爺!」

  「……爺……」

  他不嘲弄別人。他松一口氣,把被他唬住的人丟開。後來,這些人都搶著巴結他。那時候他只有一米五四,比大部分同學都矮。可是他們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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