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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崔水利表情平淡,顯得神秘莫測。李慧泉閉了嘴,覺得自己的話未免多了些。他越來越感到此人有求於他,他準備拒絕。他不想打人或被人打乃至幹什麼別的不清不白的事情。他對形形色色的蠢事不感興趣。

  崔永利也不再說什麼了。他跟咖啡館的承包人聊了半天,不久前發生在六裡屯附近的一次車禍。

  承包人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的男人,面孔樸實可親,眼珠子卻異常狡猾。

  「腦袋軋得像餡餅一樣!」

  「把車鈴跟臉壓一塊兒了。」

  崔永利和瘦男人的語調似是得意非凡,李慧泉覺得沙拉有股腥味兒,似乎拌了透明的或乳白色的腦漿。瘦男人咯咯地笑著,李慧泉走出營業廳時,隔著幾個座位,向靠在窗洞旁邊的崔永利打了招呼。崔永利沒有發現他,醉醺醺卻貌似平靜地盯著大玻璃窗上端的空調器,既像研究著什麼,又像是視而不見。李慧泉感到這張面孔異常老道,很像那格倒賣骨灰盒的外號叫「鐵絲」的中年入,李慧泉鬧不明白這種人的腦袋裡會想些什麼,崔永利身上有一種本能的樂觀和放達的色彩深深吸引了他.使他的警覺強硬不起來,為什麼有些人總是活得那麼輕鬆痛快呢?他無法回答。

  咖啡館外間售貨廳的牆上貼了一張黃紙,上面是紅字寫就的通知。驚嘆號引人注目,字體有大有小。李慧泉念了兩遍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市文化宮業餘歌手通俗大獎賽乙組第三名將來此獻藝。

  從四月二十九日開始,每晚八點至十點,為期半個月。看不出有什麼可令人興奮的,驚嘆號有點兒故弄玄虛。第三名的三原來可能是二,很不情願地改過來了,筆劃很不協調。沒准連第三名都不是呢!歌手的名字叫趙雅秋,是個女的。

  咖啡館的通知稱之為—一女士。這和三明治、通心粉、白蘭地等名詞倒也搭配得當。李慧泉啐了一口。去她媽的!他想。被人喚做女士的人一定很得意,到時候說不定會又扭屁股又飛吻,把底下人都看成被她迷住了的傻蛋。卡啦ok常見這種女人,她們不是歌手,只是自唱自娛。但是她們沒有一個能控制住賣弄風騷的衝動。她們從專業歌手那兒模仿來的花徉實在多,使做作顯得更為直率。她們在哼唱中享受語音突變的樂趣,唱完了好半天說話說不利落,好像燙了舌頭,又好像喝多了咖啡。她們不比電視裡的同類更讓人討厭,她們甚至多著一點點樸素。這就是女士!

  趙雅秋。李慧泉把這個名字又看了一遍。後天是二十九日。

  八點到十點他沒什麼事。想像中一個披著長髮的女郎哀聲歎氣地親吻麥克風,音箱中傳出啦啦的氣門芯漏氣似的聲音,儘管如此,他決定還是來。

  二十八日是星期天。黎明前下起了小雨,李慧泉出去跑步。

  回到家裡。背心、短褲全濕透了。運動鞋沾滿了泥漿。他換上乾淨衣服.決定不再出攤。他找出雨衣和網兜,準備到郵局和菜市場去一趟,他想買幾份報紙,雨天躺在床上看看,一定很舒服。

  還想頭一斤瘦肉餡,中午做獅子頭吃,上次沒做好,散了。這次要多擱點兒澱粉。

  羅大媽打著雨傘來找他。羅小芬在東大橋家具店訂了一套拐角沙發,今天取貨。她的新居在小西天,是男方單位分配的宿舍。她五月一號在學校舉行簡單婚禮,請李慧泉無論如何也得去,羅大媽羅囉嗦嗦說了很多,有點兒語無倫次。

  李慧泉平靜地計算著從東大橋到小西天的距離。他想到雨。

  「我今天正好沒事,我幫您取貨去吧!」

  「小芬在家具店等著呢。她剛才來電話非讓我問問你在不在,這麼大雨……泉子,遮好雨,別淋壞了。大媽可難為你了……」

  「您說哪兒去了,我能樁這點兒雨?您找塊塑料布,到時候蒙沙發……」

  家具店沒什麼人。羅小芬和未婚夫站在雨棚底下,看見他之後顯得很高興,好像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旁邊有幾輛蓋著雨布的三輪車,上年紀的車夫們正蹲在家具店門口抽煙。鐵皮雨棚讓雨點兒砸得丁丁當當直響。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李慧泉把車停到雨棚底下,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羅小芬穿著一件粉色的塑料雨衣,腳上的高跟高腰雨靴是淡紫色,她的頭髮在雨帽底下伸出一縷,讓雨沾濕橡滴了油一樣,她的臉色很白,鮮豔的嘴唇不知是否塗了口紅。她向未婚夫努努嘴,男人立即掏出香煙和火柴.般勤地飼奉李慧泉。

  他抽著煙,還是不說話,把五個沙發檢查了一遍。缺了一個滾輪.有個座墊開了口子,海綿已經露出來。羅小芬大驚失色,好像受了多麼大的欺騙。

  他幫助重新挑選,顯得十分從容,羅小芬沒有什麼表示,只是不住地埋怨未婚夫。未婚夫臉上是一種古怪的表情。

  「就是你!看你挑的什麼……」

  「多虧小李!……讓我先蹬一段吧?」

  捆好沙發之後,兩個男人爭執了一番。李慧泉覺得羅小芬在盼望自己說什麼話。他想了想,說:「閘不好使,過立文件弄不好麻煩,我來吧……你們在師大等我吧。」

  「東門!在馬路西邊……」

  羅小芬痛痛快快的表情那麼露骨,讓李慧泉都替她臉紅。她一定以為在雨裡蹬三輪車對未婚夫來說是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她一定以為這同一件事情對李慧泉來說意味著一種感情的寄託。她肯讓他幫忙,似乎是為了顯示自己檳不想疏遠他,不想跟他見外。她是否覺得他應當為此感謝她?

  她和未婚夫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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