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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李慧泉蹬了幾步,塑料布掀起一角。他把雨衣脫下來,堵在漏雨的地方。沙發式樣很好,背面卻十分寒礁,只釘了薄薄一塊花布。他如果結婚,絕對不買這種樣子貨。大學助教是個笨蛋!

  研究生是個笨蛋!他們肯花六百塊錢買一套沙發,卻不肯花十塊錢雇一輛三輪。她厚著臉皮請他幫忙,說不定還以為自己多少占了一些便宣。這個勞動力聽使喚,不花錢,能毫無怨言地把沙發運到小西天,而且風雨無阻:李慧泉真想揍自己一頓,他從朝陽門立交橋自北拐,沿著大坡滑上了二環路的慢行道。

  羅小芬再過幾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和她丈夫遲早都是副教授、教授一類的人物。人變得真快。大家本來走著同一條道路,不知怎麼一來就分了手,有人向上,有人卻朝下了。

  上小學三年級那年.羅小芬掉進了廁所的茅坑,當時他和她在院裡玩兒。公共小廁所的門開著。

  —只黃蝴蝶飛了進去,昏頭昏腦地落在髒紙堆上。他們躡手躡腳地跟過去,羅小芬在最後關頭搶了先,她沒想到蝴蝶突然撲起來,連忙用手捂抓,隨後便尖叫一聲,一條腿和半個身子斜著撲進了二尺多長、半尺來寬的茅坑。他聽到那裡面的髒東西撲哧響了一下,臭味兒猛地湧了起來。

  羅大媽剝光了她的衣服,把她按在自來水龍頭下面沖洗。那時候她的個子長得比他還高,身子胖鼓鼓的。他躲在小夾道裡偷偷地緊張地注視她,被羅大媽的巴掌扇紅的小白屁股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印象最深的還是羅小芬的尖聲嚎哭,她仿佛不勝羞恥,拼命想用什麼東西把自己遮掩起來。

  「別告訴別人!」

  第二天上學的路上,羅小芬瞪著悲傷的眼睛警告他。他點點頭、嗅到了大便的濃重的味道,他誰也沒告訴。小學他們處得很好。中學他們在學校互不搭理,在院子裡還是有話說的。高中時他進慢班,她進快班,以後一個上大學,一個待業,算是徹底地脫了干係。今非昔比啦!如果那種滑稽的倒黴方式能夠決定一個人的命運,李慧泉真希望那次掉進糞坑的不是羅小芬而是自己。

  他渾身濕透,車鏈子絞起的泥水甩滿了兩個褲腳。雨時急時緩,天上的雲白一塊灰一塊,過一會兒又黑了,他發狠蹬車,覺得體內有使不完的力氣一陣陣爆發。

  他哼起了《蒲田進行曲》。渾身臭味光著屁股的羅小芬使他軟得難受.這一模糊的回憶使他難受的感覺增添了親切的味道,他恍然覺得自己和女性之間存在著某種脆弱的默契。他感到她們有時侯是很可憐的。那麼,她們又是怎麼看他的呢?

  李慧泉雨水淋漓地騎過了德勝門,他用嘴演奏雄壯的進行曲,但打著雨傘在街上來往的行人不會注意他。他絕不比那套沙發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他在內心憐憫兒時的女伴,而街上任何一個女性都不會給他一絲一毫的同情。他奮力蹬車時屁股抬離車座,他把人披的雨衣給沙發披上,但這反而使他更像一個為了賺錢而不擇手段的三輪車夫。他顴骨突出、嘴唇黑厚的面孔,又確確實實像一個冷靜的善於敲竹槓的人。他覺得雨水有些涼。它是春雨。

  第六章

  四月二十九日晚上,針織路咖啡館出現了小小的騷動。營業廳坐滿了顧客,其中有不少要一杯咖啡就準備泡一個晚上的高中生。服務員在售貨廳加了十幾把椅子,把連接裡外間的門敞開,使外面的人可以勉強看到過道盡頭的那個麥克風。咖啡館門口的臺階兩邊和馬路牙子上蹲著一些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幾乎每人叼著一根香煙,有幾位還抱著挺大的吉它,嗡嗡地撥弄著。

  李慧泉來晚了。他在售貨廳找到一把折疊椅坐下,趙雅秋女士已經開始演唱第三首歌曲。煙霧騰騰的空氣中晃著許多人腦袋,黑的淺黑的頭髮令人厭惡。前邊有人擋住視線,看不到人影,只能聽到軟沙沙的聲音。

  「下面再為大家演唱一首,《我愛你,伊藤》,謝謝!」

  「愛噢!」

  「門外的小痞子們一陣有節制的歡呼。李慧泉朝那邊看了看,發現了好幾張興奮得發紅的面孔。

  唱的是一首日本流行曲,節奏報快。傍晚的便道上有幾個男孩子隨便地扭動顛蕩起來。李慧泉想要—杯白蘭地。

  「今天晚上只賣咖啡和可樂,經理剛剛吩咐的,對不起!」女服務員一邊說,一邊伸著脖子往營業廳裡看。另一個女服務員從裡邊擠出來,對門口聚了那麼多人感到驚訝。她用手指指後邊。

  「蓋了!妝化得真棒,肯定學過!」「她多大?」「十九吧。考音樂學院沒考上,在家待了半年業,聽經理說的……」「嗓子不錯,就是長得一般了點兒。」「得了唄!這嗓子幹專業肯定不行,也就是長相還湊合,往那一站像那麼回事……她眼好,可惜一隻單眼皮,一隻雙眼皮,不過倒挺有神的……」「你看得還挺細。」「她挺招人看……賣了八箱可樂?這麼塊!」女服務員貧嘴滑舌的。可口可樂不好喝,李慧泉受不了那股中藥味兒。但他買了兩瓶,像喝酒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原來是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可通知上卻把她說成是趙雅秋女士。沒勁。乙組第三名,還是業餘的。真沒勁。李慧泉讓自己的自言自語嚇了一跳。還好,音箱的聲音很足,沒人看他。他鬧不明白為什麼沮喪,連鑽到前邊看看女孩子長相的興趣都沒有。他是否希望看到一個成熟而放浪的女人?以便得到一點兒小小的刺激?白天,他理了發,擦了皮鞋,好像赴約會似的,咖啡館的歌者是女孩兒也罷是蕩婦也罷,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為自己的鄭重其事而羞愧。周圍的人都比他隨便。他們一邊吃喝,一邊為陌生的女孩兒鼓掌喝彩。他卻比在六部口聽交響音樂會還要拘謹。一種報深蒂固的感覺籠罩了他,他認為自己是多餘的,快樂屬￿聚在咖啡館門口的高中生,跟他沒有關係。

  上小學三年級那年,他從羅小芬嘴中得知了自己的來歷。

  「我媽跟我姑聊天的時候說的,別告訴別人!」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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