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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五章

  日子很平淡,只是漸漸有了規律,過得還算順心。李慧泉在家務上很有長進,菜炒得好,麵食也做出了花樣兒。他在書攤買的那本《大眾菜譜》已經翻髒。油點子從第一頁濺到最後一頁。他給自己訂了一瓶牛奶,晚上睡覺以前喝。他從《文摘報》上得知這樣做比早上喝更有營養。他經常買報紙看。從《足球》到《大千世界》,隨手買下什麼便看什麼。有時候他也買一份《人民日報》看看。他對這張報紙比較熟。在勞教大隊時他每天都能「聽」到它,班裡輪流朗讀,每天固定一小時。他對它並無反感,但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文章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喜歡看體育或法律方面的消息。《人民日報》八版,一毛一份,印刷和紙張都好,在東大橋貨攤上一邊等人買貨一邊嘩嘩地翻它,這件事他做著很舒服,他覺得自己在哪些方面很值得肯定。回到自己的小院,他的讀物是《法制案例選萃》之類的小冊子,不知為什麼,他喜歡讀姑娘受騙的故事,喜歡讀強姦案或輪奸案。讀得多了他情緒上顯得很疲倦,似乎對自己很不滿意。他的枕頭底下有很多這樣的小冊子,他不希望別人看到它們。

  他每天早上跑步,繞著日壇公園的柵欄跑一圈半,然後在早點鋪吃油餅喝豆漿,回家時常常遇見到立水橋或西壩去釣魚的羅大爺,老人每次出發都精神抖擻。他向慧泉許願多次,要釣一條紅鯉。他釣的往往是胖頭或白鰱,有時候什麼也釣不著,釣多了就給慧泉送一條過去,讓小夥子自己燒著吃。慧泉的紅燒魚做得越來越好.酒和糖放得極見分寸。他有時侯得少琢磨羅大爺為什麼癮那麼大.常想的是釣魚也許很有意思,比擺攤有意思,他說不清自己每天推著三輪出門是什麼心情,有時候覺得沒意思不想動彈,有時候又根輕鬆,見了誰都高卉,不論白天賺多賺少,傍晚推車回家時總是心情不佳。這種狀況似乎永遠無法改變了。

  他覺得母親遺下的兩間小平房越來越空曠,臨睡前的那種安靜越來越讓入無法忍受。生活日復一日,今天和昨天,明天和今天,難以出現令人愉快的區別。他今天九點鐘把一件裙子賣給一位姑娘,明天九點鐘又把另一件東西賣給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批發價以外的那點兒賺頭有大有小,也許夠買一碗麵條,也許夠買一隻烤鴨。只要他一鬆手,辛辛苦苦或漫不經心賺來的那點兒東西就會離他而去。他總是感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足輕重,生活裡好像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去辦。究竟是些什麼事情,他說不清,他在晚報上讀到一條消息,半夜到音樂廳去排隊,花二塊五聽了一場交響樂。他開始時感到只有自己假模假式,繼爾感到所有聽眾都假模假式,一邊經受折磨一邊還要搖頭晃腦,這滋味他再也不想忍受。他去過兩次美術館。他在各種畫前走過,累了就坐在休息廳的沙發上吸煙。他吸煙的時間比看畫的時間長,在畫裡畫外看到的許多東西令人羡慕,也令人氣餒。他買展覽資料和畫冊時出手大方,他穿著新買的八十多元一件的風衣在展覽大廳走來走去,憂鬱的表情顯得很有修養。他在鮮豔的畫布跟前視而不見,他盯住某一位漂亮姑娘的面孔時眼神兒裡毫無淫欲,他的念頭渾沌不清,但核心只有一個:生活有沒有意思。

  已經二十五歲,翻一下是五十,再翻一下是七十五歲。時間像閃電,他有時突然驚醒似地發覺自己的生命正在臨近完結,好像明天他將不復存在:不論今天再做什麼也來不及了,這種時刻,人生便無法向他顯示任何意義,他感到渾身無力.在肉體上也能體味到那種心靈的空虛和惆悵,這種感覺以及一種自暴自棄的朦朧念頭使他對自己充滿同情。

  他不想與人交往。羅小芬從哈爾濱看冰燈回來,在院子裡跟他打招呼,他對大家十分冷淡。當時他推著三輪進院子,羅小芬在自來水管子旁邊接水,一個身材修長很氣派的入冶在她身後。

  他猜想這人是她的未婚夫,他對自己的破三輪,對自己的棉大衣,對自己一陣陣發熱的臉,充滿了仇恨。他簡單地向她問好,當她正要順便介紹一下男朋友時,他已經把三輪推進了夾道。他跟她沒什麼可說的。她是研究生,他是沿街叫賣的攤主和解除勞動教養的流氓。她表面與他搭話,內心卻深深地鄙夷他,想到這一點他便無法忍受。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羅小芬面孔的細微變化,只是感到她比過去豐滿了。那個紮著枯黃的小辮兒站在學校操場旁邊哭泣,等著別人來安慰的小姑娘已經不復存在。眼前這個研究生是為了諷刺他、譏笑他而出現的,連她身後那氣度不凡的男友也是生活給他安排的一次羞辱,為的是讓他自慚形穢。他用冷漠來抗拒。喪失禮貌也許更符合他在別人心目中的身分。除了羅大媽和羅大爺,他覺得自己不可能給別人留下什麼好印象。他好像總是處於鬥毆前的沉思狀態。他知道自己的面孔是怎樣一種凶相。他把它當做盾牌掛在臉前,只有回到自己的小後院時才摘下來。

  四月初,方叉子從青海給他寄來一封信。信一定是本人寫的,字很差,顛三倒四地什麼也說不清。從文字上無法判斷他現在的心情是愉快還是悲傷,乾巴巴的幾句話沒有任何感情。儘管如此,李慧泉把這封信讀了很多遍之後,還是體驗了少有的溫暖。朋友對別的不聞不問,卻吃力地簡單描述了北京犯入和湖北犯人的矛盾,朋友要麼沒的寫,要麼是想寫找不到字,信尾竟寫了一句:「好好吃飯,做到身體好!」不知是自勉還是對收信人的祝福。好好吃飯是吃好飯的意思。李慧泉很明白朋友的話。他出來後一向吃得不錯,他幾乎想立即回信向朋友說明這一點。他渴望交流,他選擇的交流對象不是身處異方,就是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時看著母親的遺像出神兒,想說點兒什麼的自言自語的欲望讓他又激動又驚訝。他曾在夢中操演醜事,與之苟合的人面孔模糊卻體態清晰,使他醒來之後也難忘那連篇的囈語。幻覺使人自由和輕鬆,有時候,他甚至感到每天早上跑步、白天站攤、晚上喝牛奶等等都是幻覺的一部分。他希望一切都變成幻覺,從而消滅一切煩惱和不適。他知道自己辦不到,但以後也許會辦到,幸福不會真的跟他沒有緣分吧?但是,幸福是什麼東西呢?

  他以為那至少應當意味著他的生活將出現某些變化。它太刻板了,或者,他太刻板了。他的生活是他本人的一面鏡子,已經分辨不清誰造就了誰,誰阻礙了誰。他聽音樂會,逛畫展,他寂寞難耐時曾跑到西城的鴿子市,差點兒買下一群白鴿。這些都沒用。生活不肯變化時,人的努力都是徒勞。明天也許會發生什麼事情,但那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很多的。自得其樂有耐性的人卻很少。

  他又見過馬義甫兩次。一次在咖啡館,一次在東大橋攤上,兩次都沒有看到那個胖姑娘。據馬義甫說有點兒危,姑娘嫌他花錢太大方,不像過日子的人。

  「嫌扣縮還說得過去,有嫌大方的麼?喝幾杯咖啡……多買了幾根領帶……這也叫大方?我夠寒酸的了!」

  馬義甫說得很委屈,但李慧泉聽出他的話不可信。如果他處在胖姑娘的位置,要不要看中刷子這祥的人,也是頗費躊躇的事,大方不大方什麼的,只是藉口。

  在貨攤見面那次,馬義甫提到那個姓崔的人曾經打聽他的買賣。

  「他打聽我幹什麼?」慧泉問。

  「鬧不明白,總不會坑你吧,你跟他無冤無仇的……」

  「小子地道不地道?」

  「難說、讓人看不透。」

  「刷子,你也別瞞我,我知道你認識他,願意說實話就說,不願說實話你走人!」

  「我真不熟!要不然我能不知道他叫什麼?姓崔的不是一般的玩兒主,他打聽你我看不會是壞事,能交幹嘛不交呀?多一個朋友多一條道麼!」

  「你要跟我玩兒貓溺,可別怪我不講交情。我什麼人都見過。」

  「急什麼?急什麼……我是什麼人你不知道?說老實話吧,前幾年我跟他在文化館跳舞場上認識的,我到現在不知道他叫什麼。可是,他讓我幫助弄銀元,我給他湊過二十幾塊,得了點兒外匯券。事後他就裝不認識我了,這事誰也沒提過。瞧見沒有,我要跟他有貓溺,你拿擀麵杖捶我我都不帶躲的。姓崔的路子廣,跟他認識對你的買賣有好處……」

  「他怎麼問我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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