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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洪水峪上空輕霧繚繞,林子裡有鳥的叫聲,太陽正爬起來,讓霧遮掩得黯淡無光。淒厲的呼喊被這個寂寞的早晨吸了去,也被沉睡的山峰吸了去,顯得有些誇張而不太真實。喊他娘的啥哩 ?莊戶人揉著蒙的睡眼,三三兩兩地走出農家小院,打著呵欠。喊他娘的啥哩!這狗日的天光很不賴麼,露水多大,莊稼足足的是飽了。

  幹部們趕到了天白的前頭。小隊長看明白情景就乍開了兩條胳膊,堵在廂房門口像發表演說或煽動起義一樣大喊大叫,顯得非常激動,非常的胸有成竹。

  「報告大隊!報告大隊!」

  「報告公社!我們要報告公社!」

  「不能壞了現場,幹部們站出來……」

  「退出去!婦女都退出去!」

  終於醒悟的人們已經野蜂似的圍了過來,院裡院外的人頭黑蛆一樣紮成了團兒。

  楊天青對此無動於衷。他赤著身子,在腰眼子打了一個大折扣,很優美地紮在北牆根擺的那口水缸裡。水從缸沿溢到地皮,濕了黑乎乎的一片,這一片便是他投到缸裡的上半個身子的重量了。昨晚上人們不明白他為什麼見星星了還急著擔水,一個人有那麼多水要吃麼 ?現在他們已經明白。

  楊天青對著人們的是尖尖的赤裸的屁股和兩條青筋暴突的粗腿,像是留給人世或鄉親們的問候。那塊破抹布似的東西和那條醃蘿蔔似的東西懸垂于應在的部位,顯示了浪漫而又鄭重的色彩。壯年人驚訝於那個屁股的白,幾乎疑心平時不大注意的自己的這個東西或許也能如此乾淨。青年和少年則夾緊了褲襠,慌亂地想到自己和遲早要與自己有關的一些美好的麻煩。婦女們不曾看到,讓未諳世事的小兒報信兒,兒子跑回來腆著小雞子拿手長長短短地一比,就羞紅了臉,還兒子一個清脆的嘴巴。

  楊天白傻了。他破例地被邀進廂房,卻找不到能呆的地方。他以熱烈而又冷淡的目光注視姿態神奇的死人,最後大膽地盯住了那微微敞開的胯部。他目不斜視,似乎已對那團美麗而又醜陋的物質著了迷。他研究它的屬性,怕冷一樣大抖了幾下,仿佛已經有所得,已經辨出了自己十八年前走過的狹窄道路,以及曾經給他以養育的原始而神秘的住宅。他撥開人群走出去,搬了根杏木樁,起先坐在上面,後來就沒頭沒腦地掄著一把斧子劈起了它,劈出了整齊劃一的乾燥的杏木段子,就這麼劈到人群走散。公社的幹部大搖大擺地走進院子時,楊天白已是汗淚如雨,痛不欲生。

  幾個兒童在山坡上嘰嘰喳喳地前進。

  「天青伯好大一個本兒本兒!」

  「咱長成了都有好大的活兒哩!」

  「本兒本兒哎!天青伯的本兒本兒哎!」

  他們抽幾根穀穗子,持在手裡像旗幟一樣揮舞,歡呼著沖上了鮮花點點的山崗。

  一九六八年陽曆九月七日,洪水峪的大光棍兒和愛情英雄楊天青與世長辭,無畏而莫名其妙的慷慨就義了。他以身殉私的行為給山村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騷動,但是鄉親們畢竟處於見多識廣的幸福歲月,注意力很快就分散,不再糾纏糊塗的自殺者。他死因非常明確,熬光棍兒熬灰了心,尋那麼個怪法子可以理解。但是同姓的老輩子人憐惜他,稱他是口渴,喝水時犯了炸心病,死得很舒坦的。又稱他要麼就是在水裡見了什麼,想進去會一會,不料進去就出不來了,或者是會上了想見的東西,不想出來了。他會的是什麼,人們不太明白,不易猜就不猜它了。他死前幾個月總在傍黑時蹲到南嶺的小高坡上抽煙,遠遠地向南邊看,想必思謀的是同一個東西了。最後給他在水缸裡撈到,是他的福。死得還算不軟。

  王菊豆沒有回來參與侄子的喪事,因為幾乎就在得到兇信兒的同時,她早產了一個精瘦的男性嬰兒。這很能說明問題的消息是將近半年之後由四馬台傳過來的,洪水峪鄉親聽到它恍然大悟,繼而大怒,繼而大快,繼而大悲,繼而……就什麼也沒有了。王菊豆在妹子家終於住不下去,領著名叫小二兒的東西回了自己的家鄉,眾人冷淡地同時又關切地迎接了她。仍舊參照了族裡的老名譜,擺來擺去甩不脫一個天字,老輩子作主,把二小子喚了天黃。以天字論,說明楊天青受盡磨難而得到的仍舊是個弟弟,跟天白一樣。但人們只知道這小個兒的是天青的種,卻不知道那光棍兒多麼有福,還留著一個種。眼看著大的小的長成了一個模子,卻一致認定那大的是老金山的後,和小的是完全不同的傳人。

  話說民國三十三年秋天——那個落雨的秋天的日子已經死掉四十多年了。事到如今,遠近聞名的俏寡婦已經蒼老得不成個樣子。她的聞名一是因為美貌過人,一是因為她給叔侄倆各孕了一個兒子,為兩條血脈付了犧牲且忍受了極大的恥辱。每逢清明時節,她就去楊家墳地在兩個辨不清誰是誰的土堆中間坐下,掏出乾乾淨淨的手帕,抑揚頓挫地放開蒼涼的喉管,為她伺候過的兩個男人高歌一曲,那悲哀的調子是洪水峪所能聽到的最動人的音樂。

  「我那苦命的漢子哎……」

  墳堆靜靜的,不知睡在裡面的人感覺如何。誰是那苦命的漢子呢?兩個人為女人和兒子的所有權打得怎樣了呢?是楊金山踏翻了楊天青,還是楊天青掐住了楊金山呢?看老寡婦哭的傷心樣兒,莫非已打得不可開交了麼 ?這是文化不夠的洪水峪人時時擔心的嚴重問題。在他們看來,有仇的人早晚會大打出手,而寂寞黃泉自古便是頭破血流的世界了。

  楊天白和楊天黃活得比父親們強。天白娶妻後性子柔了不少,只是不肯聽人提他的爸爸。他自己也做了爸爸,他很疼兒子。天黃認真讀書,竟讀進了縣城師範。眼界比較開,又時時激憤於自己來歷不明或來歷太明的身世,活得努力但總散著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臉俊似娘,體壯如爹,很合適做一種俘虜。分配到桑峪小學教語文,弄大了一個肚子;調到西水教數學,又喂大了一個肚子;最後調至齊家莊,還是多情,眼見一位女教員的肚子鬼使神差地大起來。人們就認定他是一個淫棍。不過這一次雖然仍舊刮了胎,但他已經安靜,看樣子有心守著這惟一的肚子永永遠遠地周旋下去了。洪水峪有人在縣街上見過他倆,小娘兒們果然俊白,她拖著天黃的胳膊像拖著一件吸引力十足的戰利品。令純樸鄉親不樂意的是小娘兒們的牛仔褲,讓人用過的臀熟壞了似的脹得滾圓,像一匹每時每刻都在發情每時每刻都準備踢誰一蹄子的小母馬兒 !天黃那不爭氣的小崽子逢了天煞星,算是完蛋了。他就不肯像他爹那麼認真。他爹?那是一條多麼仁義多麼厚道多麼懂規矩的漢子呀!

  那漢子活到眼下怕要傷心得不行。他的小母鴿子已不是鴿子,也不是鷹,而是一隻脫了毛的老母雞了。老母雞沒有什麼不好。老母雞在照料她的雛和雛的雛兒。母雞終歸是母雞。母雞永遠有著公雞不可替代也不可比擬的優點。天青那光棍可以安息了。

  夏日來臨,在他為叔叔淨過身的透明的水塘裡,經常聚滿了時時在紀念他的撲澡的半大孩子。他們從水裡爬出來,讓陽光盡情照耀赤裸的身子,照耀他們茁壯成長的下體。曬得熱了,就下意識地攀比起來。有早熟的便傲岸地在大石頭上踱步,一顛一顛地像敲著一把結實的小榔頭兒。一旦受到膀胱的催促,便情緒激昂地站到石邊。白花花的尿繩就拉出了陽光的七彩,擊中小溪對岸的野花,驚散了嬉戲翻飛的蝴蝶。這種莫大的榮耀使成功者愉快。

  比較軟弱的失敗者不屈地鼓起了嘴。他們望著天空,尋找他們的救星和偉大的男性之神。他們恢復了無畏的必勝的意志。

  「你賽過天青伯的本兒本兒,就服你!」

  「他是大人。」

  「你爹要賽過天青伯的本兒本兒,就服你!」

  「他死了!早死了!」

  「你賽過死人的本兒本兒,就服了你!」

  「算啦,咱不跟鬼比。」

  孩子們就不響了,就慚愧地把自己遮掩起來。他們沒有見過活著的天青,也沒有見過死時的天青,但是他們知道一個不朽的傳奇。那傳奇的內容有時會打亂他們年幼的夢境,使他們自己跟著衝動或悲哀起來。大苦大難的光棍兒楊天青,一個寂寞的人,分明是洪水峪史冊上永生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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