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伏羲伏羲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
|
11 楊天白沒有上工。他自己湊合著做了晚飯,只給自己和母親盛上。母親吃不下,也羞於吃,卻指了指廂房。天白不搭理,她又膽怯地哀求地朝那邊指了指。天白死勾勾地盯著她,盯得她渾身打冷戰。 「顧了你自己吧!這家有我沒他!」 黑洞洞的小廂房裡鴉雀無聲。 第二天收工回來,楊天白看到堂兄那畜生離開灶間,手裡顫巍巍地端著一碗粥。他冷笑著從旁邊走過。惡毒地啐了一口唾沫,摔摔打打地丟著農具。那畜生就不敢動了。 「天白,活兒累不?」 「累死牲口累不死人!」 「我腳傷好了,明兒個上工……」 「哪個攔著你!」 「弟,你哥……」 「狗日的有臉填嘴!心腸哩!」 楊天青把粥碗擱回灶間,古怪地笑著,迷迷瞪瞪地走到豬圈,打個愣兒又走向雞窩,終於大吃一驚似的倉皇地逃進了廂房,咕通一聲,像是絆倒了頂門杠。安靜了。片刻之後是女人幾乎聽不見的啜泣,像幾隻餓鼠在暗處裡磨牙。冤家臉上的苦笑和兒子臉上的快意深深地殺著她了。卻大羞而無言。 楊天白不肯退讓,局面終於鬧到不分食就不過的地步。楊天青分到了一口水缸和一口小號鐵鍋,外加兩隻破碗和一些別的器具,過起了獨立門戶的日子。他盤了一口泥灶,火旺卻倒煙,在村巷老遠的地方就能聽到他連續不斷的咳嗽聲,那種死去活來的味道讓人聽了怪難受。人們不知道這條光棍兒安安穩穩的日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他處事那麼仁義,不像是與親戚鬧糾紛的人。分食也好,光棍子圖的不就是無牽無掛的自在日月麼 ?但是人們又看到這體魄健壯的漢子與往日不大相同,神情木然,地裡的活兒做得很不利索,打歇時不論旁人如何談笑,總躲個靜地界兒遠遠地看山,找一件總也找不著的景致。便說,這可憐的光棍兒顯然是熬壞了,不行了。 那乾淨的寡婦也有些蹊蹺。村巷裡總也見不到她,碾子和園子裡也少見。逢了婦女的會或大隊裡演電影,別想找到她,一概是不去,藉口腰疼和心疼。心口疼是娘兒們常落的疾患,但人們卻叨咕,說這俏寡婦像是也守得乏了,不行了。族裡沾親的婦人去拜望她,發現她臉皮子變薄,蒙了一層又一層褪不掉的害羞,聽話接話時溜溜兒地躲旁人的眼。許多鄉親憶起了二傻子編的那張紙,其中幾個精明的想得更為深入,再看女人和女人的侄子時便用了異樣的眼光,值得研究的東西不由地豐富起來。人們背地裡多了一件事,飲食和睡眠也就有些滋味,不再乏乏得打不起精神來了。 四個月之後,王菊豆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史家營附近的四馬台,在親妹子家一住不回,過起了寄人籬下的日子。護送了她的楊天白返村時像尊凶神,逼退了一切猜疑、詢問、安撫的目光。不足十八歲的後生走路鼻子眼兒朝天,把誰也不放在眼裡。人們就歎息小崽子的草莽,說是比老金山的怪性子更不招人待見,整日殺聲殺氣的遲早有哪條軟命得斷在他的手心,臨了毀了老金山的血脈。 光棍兒楊天青一天比一天恍惚了。 天白在園子裡摘花椒,讓樹上的刺碰了手,血流得不多卻不止。在一邊割韭菜的天青睡著了似的走過去,捉住天白的手要看看。天白措手不及,堂兄的力氣又奇大,就惱了。 「你幹啥!」 「我給你治,看這血粒子……」 他慈祥的笑著,捂小兔一樣攥著天白的傷指,竟探嘴嘬了起來。天白惱羞成怒,使猛力甩他,把他甩得跪到了菜畦上。楊天青仍舊不肯鬆開,蒼白的面孔猛烈哆嗦,看著嚇人。 「我是你爹!天白……」 天白愣住了,一陣噁心。 「老子是你親爹!兒子哎!」 「狗日的你瘋啦!你瘋啦!」 天白不能擺脫,終於惱怒地踹了一腳,把楊天青當胸踏翻在綠油油的韭菜地裡。他走到園子邊緣突然站住了,像聽清了什麼,像念起了什麼,回頭看看躺在那裡的人。輕輕抽搐的那個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他恐懼,他害怕了。 「你真是瘋了……」 他向水泉走了幾步,然後飛跑起來,在溪邊的柳樹棵子裡像狂風一樣奔馳,一直刮到遠離村莊的密林深處。躺在園子裡的那個卻無比安詳,他撫著疼痛的胸口窩子,感到茂密的韭菜毛從兩邊摸著他僵硬的臉皮,一邊是女人的手,另一邊是兒子的手。他看見了兒子哭嬰一般的白白胖胖的臉蛋兒,看見了女人落雪山丘似的美麗絕倫的乳房,藍天上的白雲盛開了,天邊的花束勃然怒放,淹沒了他的眼睛。 又過了四個多月,另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終於降臨了。清晨,大隊的有線喇叭招呼各家派一個成人到隊部開會,傳達領袖指示。天白早早地離了院子,沒有注意廂房的動靜。鄰家的漢子進院討煙葉子抽,見北屋空著,就推開了廂房的門。炕上沒有天青,煙笸籮擱在枕頭旁邊,他樂呵呵地裝滿了一口袋,又卷了一泡才向外走。這時他無意中看看北牆,好像有什麼東西不對付,走到門外又回頭掃了一眼。煙口袋嘩的散到地上,他哆嗦了半天,終於大叫起來,磕磕絆絆地沖進了村巷。天白明明在老喬家門口跟人聊天兒,他卻視若無睹,瘋了似的朝幹部家跑去。 「不好啦!不好啦!」 「出了人命啦……」 「光棍兒紮了缸眼子啦!」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