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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田鍋的老實爹拎了半斤桃酥給菊豆賠不是,吭吭地講不出什麼,就罵兒子,罵順了舌頭,便誇天白的孝敬,誇菊豆的貞潔,誇天青那侄子的厚道,最後連死人也誇了。說楊金山真是頂精明有福氣的莊戶把式呀!

  「這雞子吃得肥哩!」

  來不及誇圈裡的豬,他就給菊豆請出去了,走出半裡地還在點頭哈腰,似乎兒子得罪了山山嶺嶺,他就必須給草草木木賠上一萬個不是加兩萬個小心。

  人人都活得有些不行了。

  二傻子田鍋傻得更加不堪,終於做出了開天闢地的事,讓洪水峪全村為之羞愧。他把菜缸裡挾鹹蘿蔔用的六道木筷子伸到了不該伸的難以想像的地方,在直腸上過於陶醉地穿了一個洞。腹膜感染差點兒弄死他,由縣醫院回來半年才恢復了活氣,並且似乎比過去機靈了不少。他不懂羞慚,因而老是甜蜜地笑著。下賤人逗他辱他,他還是笑著,很幸福。

  「哥這兒有根筷子,田鍋你用不哩?」

  「我用你娘那窟窿……」

  笑得就更甜蜜而聰明了,仿佛萬物為他所用,想用什麼就能用到什麼。世界對他是仁慈的。以後人們聽說,他愛上隊裡那頭三歲的漂亮的小草驢兒了。

  楊天青在洪水峪平淡的騷亂中度過了四十歲生日。他修大寨田時賣呆力讓壘石砸傷了腳,躺在廂房的土炕上養傷,回想了一生中諸多難忘的往事。他心平氣和,原諒了一切從而也原諒了自己。人世是公平的,老天爺照料了他,讓他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他沒有什麼抱怨的了。

  菊豆過來給他敷藥,見他目光呆呆地盯著熏黑的屋頂,就心有靈犀地紅了眼圈。

  「天白指雞駡狗的,不聽就罷了。」

  「我兒是好兒子,聽他罵也舒心哩!」

  「哪天我把事情說給他。」

  「那是要他的命,隨他吧。」

  「苦了你……」

  天青抓住她的手,愣愣地往懷里拉,倆人就擁合了。兒子的眼悠悠地懸在了一處,天青狠心地不看不想,以嘴撫平她眼窩的深溝。冷得久慣了,菊豆有些驚惶。天青顫巍巍地往低處扳她,終於促她跳了起來。

  「幾年冷也冷了,看毀了咱倆!」

  「天白軋地哩,回不來。」

  「他半腰闖回來的時候少?」

  「闖回來就說給他。菊豆哎,咱倆都老啦,老得不行啦……我那菊豆!」

  「做就撿個時辰……」

  風韻猶存的王菊豆從廂房裡撤出來,做飯洗衣時通紅著臉,感到了多日不見的快活,像是複歸了往昔的歲月。自己的男人忘不掉自己,她驕傲地踏實了。

  冬季一個日子,在大寨田裡給梯地壘牆的楊天白打短歇時沒有喝隊裡燒的熱豆湯,藉口回家尋塊乾糧就匆匆地走開了。路上他一直想著母親近來的臉色,及堂兄可疑的寧靜,剛踏入村巷便吹起了哨子,大口吐痰,讓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得重些。

  院子無人。屋裡無人。圈裡灶間裡沒有,柴垛秫秸垛後邊也沒有。天白的頭髮嗖嗖地豎了起來,像老鼠一樣亂停亂竄。他從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撩開北屋的炕席,又撩開廂房的炕席,尋找必須砍殺的東西。他心裡萬分冷靜,如果堂兄果真做下了,又讓他抓住了,他就剁了他 !像切瓜一樣剁了他。

  他想殺了母親!

  他想起北屋後山牆的菜窖,腦袋咣咣地裂起來。窖口捂著蓋子,不像有人。捂得這麼嚴緊,不可能有人。去年蘆花雞就讓他誤封在裡面,被爛菜的黴氣熏死了。想到死雞,他提刀的手有些打軟。挪開木蓋子他看到了扶梯,看到了幾束蘿蔔和一團濃濃的黑。他回去以刀換了把手電,下決心鑽了進去。

  只邁了三節梯格他就靠在那兒不動了。昏黃的光柱照射著土豆堆,和土豆堆旁的幾條麻袋。娘和堂兄並著頭,醜惡地縮著身子像是承著天大的冤屈和憤怒,要給人世一個黑暗的放縱的反抗。兩人已不醒人事,但醒著的聽到了合二為一的光滑的呼吸聲。

  楊天白以悲憤的心情做了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情,他為他四十四歲的母親穿上了褲子。把她背到北屋的炕上以後,他已經不準備去背另一個了。

  他閉緊了院門,考慮要不要把窖口堵上。想了想終於沒有做,懶得做,因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兒力氣。他苦笑著傻子了似的看著菜刀的亮刃兒,想用脖子好好地在上面試一下。

  純淨的空氣使王菊豆睜了眼,又閉上了。意識尚未清醒,嘴唇喃喃地要說什麼,幾個讓天白不忍聽的字眼兒便隨著口涎一塊兒流了出來。

  「天青,我憋悶呀……要死啦……」

  母親求助的手在席子上抓來抓去,勾起了殘破的葦片,哢哢的像是喉骨斷裂的聲音。天白看得愣了神兒。母親髮絲上粘了菜窖的蛛網,像一朵凋謝的白花兒。

  他打濕了毛巾,為母親拂去臉上的塵土,擦得很仔細。那只手還在枕頭旁邊抓來抓去,像撓著一顆心,要撓得它滴出鮮淋淋的血來。

  「天青,我那苦命的冤家哎……」

  「閉嘴吧!娘!……你閉嘴吧!」

  楊天白再也支撐不住,跳起來朝菜窖跑去。楊天青給撂到廂房的破葦席上,嘴巴仍舊死魚似的張著半圓,裡面似乎含著不及吐出的千言萬語或一句半句的呻吟,又像叼著不解的驚訝。他驚訝為什麼在他尋找生命歡樂的關鍵時刻,總是受到不公正的突然襲擊和捉弄。他想用菜窖的木頭蓋子把自己和女人隔離于上面陽光明媚的世界,卻沒有想到壓迫他的力量無孔不入,一氧化碳的濁氣把持續的羞辱和報復推到了極點。他無法理解。他因為無法理解而發出醜陋的無聲的驚呼。直到楊天白往他頭上潑了兩瓢泉水,又用最刻毒的語言詛咒他的時候,他的大嘴才緩慢合攏,咬緊了。

  「王八蛋!」

  他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滾到膝蓋和胳膊肘下面的山藥蛋已經消失,而褲腰帶分明系得很緊,在不熟悉的地方結了不熟悉的疙瘩,他的神智便再度模糊,永遠不打算睜眼了。他失去了觀察任何物體和情景的欲望,溫暖的菊豆在心窩裡伴著他,他已經別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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