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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廂房裡也有冷靜的策劃和殘酷的討論。女人說到忘情處舌尖兒亂點,像一條白碩的毒蟲。

  「我百日裡剁豆腐,咒死他!」

  「死了也無用。」

  「你說咋辦哩?」

  「咋辦也無用。」

  「敞開兒生養,讓人嚼去!」

  「只嚼嚼也罷了……」

  「就做了壞份子,咋著?」

  「……死倒強些!」

  「冤家哎!帶我們母子逃生了吧。」

  「何地落腿哩!」

  「去口外給蒙人放羊。」

  「說的吧!地給哪個?丟了地不如丟口命,那年鬧饑荒口外餓過來多少人?看了麻哩!」

  「日子眼看不是人過的啦!我今生要不妥妥跟了你,我哪日就紮了泉眼子!」

  「昏話!你容個空兒,讓我……」

  「不指望啦!」

  「你就愁死我,愁死我你可省心!」

  「惱我?你個鬼呀!」

  非夫妻的爭嘴,火候倒熟過夫妻。楊天青至少有一瞬感到了女人的可惡與拖累,好在從不曾認為女人多餘。假若感到女人多餘,他自己便也是多餘的了。

  孤獨的楊金山越活越有韌性。小孽種楊天白在村巷裡能夠四下亂竄的時候,老東西也學會走幾步了。不是嚴格的走,而是坐在一個倒扣的簍子上,憑著好手好腳的支撐歪斜著往前挪動。要想置身於村巷北牆那片喜人的陽光之下,他得費掉兩個時辰。他喜歡這個工作。天白當著巷子裡的過路人喚他爹爹,圍著他的簍子繞膝玩耍,都讓他滿意。這不是他的兒子,可也不會是別人的兒子,至少一時不會。消沉的侄子和妻子越來越無精打采,他們想入天堂卻入了閻羅的重圍,它們是幫助金山的,他和她已經惶惶不可終日。楊金山在老陽兒裡眯著眼,確實看到小鬼兒們做了他的前鋒,不由地一陣快活,快活得昏昏欲睡。天白稚氣的爹聲傳來,加入了他的報復,兩個深辱家門的人已經不能不敗給他了。他是洪水峪爹中之一,天青不是。過去以為天青奪了他,而今才悟透是他奪了天青。他死也不會給了 !他深知了自己的強大,和另外兩個人的衰微。收工時辰,由地裡累回來的侄子木然的背他回家,老東西儼然是位徹底的勝利者。打擊他勝利者情緒的事情不多,但是他的確無法忍受菊豆後半夜從廂房帶回來的肥皂味兒。做事便做事,居然要洗淨了自己 !害得他妒火如焚。

  幾年間用了多少肥皂,天青已記不住了。圖節省顆粒削得越來越碎,使錢的地方又越來越多,忽一日便捨不得再買。為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名譽,他懷著玉碎的決心給女人灌了幾勺五分錢一瓶的杏樹汁兒似的水醋。不辣,也不滑,比尼姑和自己的前一個發明均好些。夜的回合已經壓得格外稀少,廂房裡大抵只有一人獨睡。醋卻是不時地謹慎地用著的。下地時天青覺得癢,看看卻已泛白,而女人終於糜爛了。千真萬確,閻羅正在無情地圍剿他們。他們已經招架不住。菊豆佯裝心口疼,疼得昏在村巷裡,招來眾人圍著。天青佯裝匆匆趕來,以騾子負了她惶惶而去。拐過玉石溝的山彎兒,菊豆直起軟腰,見天青在悄悄地咬牙。倆人一畜奔了鄰鄉的衛生院,如赴屠場。

  醫生問得緊,菊豆險些說出一個醋字。誓死不招供,就招來許多審判。楊天青在診室外聽到有人說他的菊豆白淨似雪的軀體太愚昧、太肮髒,就想蹦進去掐死那個胡言亂語的狗大夫。菊豆給人全面深入地洗了洗,端著一瓶藥水夢遊似的走了出來。天青背地裡捉住她的手,想著他對她的磨難,想著生死與共卻非人非鬼的未來歲月,就想抱了她的身子,永永遠遠地去保衛她,不惜以命相殉。

  政府的巡迴醫療隊開到村子裡來了。黃昏時男女老少聚在核桃樹周圍,看女護士捏著根小彩棒在腮裡亂捅,捅得兩唇之間白沫兒飛揚。做過刷牙示範,又掏出一柄小剪刀,嚓嚓地切著白指甲,那指甲小得竟如一片魚鱗,讓鄉野漢子看得如醉如癡。之後另一位女大夫開講,村幹部們神秘莫測地驅走全體男人和孩子,留下一群老少不等的婦女。天青恍然看到,被汽燈照亮的那張中堂大小的畫兒,繪的是半個屁股,紅紅的不知給誰切開了。

  夜半王菊豆在被筒裡掰著手指頭為他轉述。他也著了迷,伸出兩隻手加加去去地扳弄起來。別的女人或許不上心,她可是在意的,未聽漏一個字。他們接受和探討的是洪水峪古來未見的邪說。那是一種逃避卵子的方法。

  同炕共枕的事業並未因此而美好。所謂安全期對他們來說始終是充滿恐懼的危險日子。僥倖沒有懷孕,只能說是天助。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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