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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嬸子,我像狼不?」

  天青的懦弱似乎激怒了女人,活像刀子一樣甩過來割他,臉上卻不失笑。然而這笑容的甜意分明是淡了,流布的是漸漸濃起來的自怨自艾和天青一時不能通曉的哀憫。天青低頭無話,證實了昨夜非夢,腦袋反而更加沉重,徑直地紮到胸口上了。憋悶驚惶之中感到頭髮茬上降下一片東西,風吹而不落,輕搖而不走,終於明白這柔軟的南瓜葉似的一塊溫暖是女人的手掌。他閉著眼,用牙把渾身的哆嗦咬住,咬不住的就任憑它們被那個掌心吸了去,哆嗦卻還有,不停地沿著手腳向外施放。

  「嬸子……叔叔他……」

  「別提他!讓老東西死去!」

  「嬸子,放羊的在坡上……」

  「羊群翻到陰坡去了。」

  「……你幹啥?」

  「你說,嬸子像狼不?」

  「嬸子別耍笑我……」

  「天青,你嘴瞞了人眼可瞞不了哩!」

  「停窗根哭的是你?」

  「是我!你叔讓我死,我不死!老天有眼,讓它看我咋活著!天青,我是喜哩……想讓你伴我喜興哩……活活咒那個老不死的!你叔他毀我半世啦!」

  那手求援似的抓住他的頭髮,太短攏不住,就滑下來揪住了他的衣領,脖子上的大筋勒得轉眼粗壯圓滾,勃勃地湧著青血。

  「天青,你疼我!」

  「輕些,看打了水罐……」

  「你心裡裝得下我不?任你拿哩!」

  「嬸子……我裂啦!我心尖尖裂啦……嬸子哎,你要笑我不成?」

  「要吃你!怕你就走。」

  卻不讓走,也不欲走。然後就無話。一顆蓬鬆的頭抵到懷裡,把他生了硬須的下巴頂得高高翹起來。蛇似的兩條軟臂在脖根上胳膊上胡亂纏繞。最終選定了一個姿態,緊箍著他的腰脊不放了。天青的眼睛已經沒有用處,只覺到有個香軟的東西在啄他,臉上灑了點點濕潤。呼氣的嘴便不再擺脫,緊促地火辣辣地搜尋過去,與正在找他的嘴撞個正著,不顧氣悶和牙痛,狠狠地長久地做了一個呂字。太陽在他眼裡猛烈地搖晃起來。手和身子閃電般地接受了一種指引,跳成了忙碌的舞蹈。仰下來見的是金子鑄的天空,萬條光束穿透了硬和軟的一切。俯過去見的是漫山青草,水一樣載著所有冷的和熱的起伏飄遊。不相干的因了快速的觸擊達成牢固的銜接,就像山脈和天空因為相壓相就而融匯出無邊的一體。顯得驚慌失措同時更顯得有條不紊的楊天青頭一次感到了自己呼吸的困難,天塌下來埋住了他,他剛剛領略到一絲絕望便掉進了前所未見的佳境,襲擊了他的是類似快活而超越了快活的雷霆與風暴。他大吃了一驚,身心隨之痙攣。

  眼裡懸著的是顆正在爆炸的太陽,顏色發黑,像個埋在火燼裡的燒焦了的山藥蛋,像一張晾在屋簷上的剛剛剝下來不久的母豬的毛皮。一切都是黑的了。

  此時,五十裡山路以外的桑峪情況良好。妖醫梁大頭只一眼便診准了病騾子的癥結,正操起半尺長的一把白刀子,在騾子的腹皮上晃來晃去,要選定一個剜捅的位置。勞頓的楊金山不忍目睹,悄悄溜到主人家的門外,靠著院牆歇息NB327望。雜七雜八地想到許多事,大都與騾子的過去和未來有關。人世滄桑,最忠厚牢靠的伴兒竟是個畜生,讓他委實不解。活著的人裡沒有哪個讓他如此牽掛,時時念想的只有遠在地府的爹娘和未曾降世的兒孫。糾纏陰間的事情不是擔心爹娘是否在那邊受苦,而是神秘於自己的將來。在幻像中安排兒孫的生活,圖的是這個不可知的將來。讓他憂心忡忡百思難解的,是爹娘交下來的自己這條生命將怎樣不斷代地旺盛地傳遞下去。他疑心前世有孽,所以天神要指派不生養的女人來懲治他,一個不夠,竟有兩個,先先後後地來促他灰心,使他活得不能暢意。他對騾子的種種關切,或許就是感知了相似的命運,所以要在苦命的牲靈身上將一種深刻的體恤來加倍地擴展和烙印了。

  悲痛的楊金山沐浴著春天的陽光,淡然地想到家,更淡然地想到妻子和侄子。他想到她和他的時候似乎是在想著庭院中的兩件擺設,因此他絕不能料想重重的山嶺背後正在深化的一個進程,也絕不能料想在屬￿他的田野裡如何爆發了一項衝突。那是和間苗或鏟草完全無關的事件,卻更為勞累。侄子強健過人的肌體在他反復耕耘的田壟裡伸進了犁鏵,並且比他有效百倍地狂放地播著種子了。

  楊金山聽到了騾子疼痛的嘯叫。刀子劃破皮膚的聲音像撕碎了窗戶紙一樣,吱啦吱啦地勾出了他的眼淚。

  遙遠的楊天青也在叫著的,於燦爛的升騰中。似乎有更大的痛苦,嗓音也因之更為高亢。像一個暴虐地殺人或者絕望地被殺的角色,他動用了不曾動用的男人的偉力,以巨大的叫聲做了搏戰的號角。

  「嬸子!嬸子……」

  這是起始的不倫不類的語句。

  「菊豆!我那親親的菊豆……」

  中途就漸漸地入了港。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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