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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嬸子拾掇了雞窩,站在院子的月光裡,臉上融著灰灰的一團,天青辨不出那上面松了捆綁的淺笑和柔情,是不是有他要找的意思。她嗔怪他是個木頭,是怨他呢,還是喚他呢 ?她要喚他完成一件事情麼?嬸子囑他早早歇息,便輕巧地移回北屋去了,閉緊的門給天青丟下一個莊重。他蜇到廂房,把木頭甩上炕席,指肚兒摸來摸去,要剜掉這木頭上的羞慚和膽怯,讓它如他所願的那樣活潑起來。北屋油燈滅了,他屋裡那盞燈一直就沒點。不知躺了多久,想著如何站到北屋臺階上,又想如何對付那兩扇黑門。步驟很完全,然而每想到走進門去,思緒就紛亂顫抖不止,陰謀和勇氣也隨之一塌糊塗了。他拉住夾被把自己緊緊捂了起來,連腦袋也一併捂住,終於退縮了,沒下炕,沒進院子,沒上臺階,什麼動作也沒有。木頭和葦席棉被長成了一體,沉沉地入了夢,不再憂愁夢外的一切。有心去夢裡演習他的計劃,然而悠悠地就是不見花朵似的那片身子,倒恍惚看到一個不相干的人,摟著一匹騾子哀哀地哭泣,踢他踹他也不走,拎了斧子砍他,胳膊卻舉不起來,滿世界轟轟地響著流淚的聲音和吧嗒著嘴唇舔淚吃淚的聲音。

  天青醒了,手在被子裡尋找丟失的斧頭,找不著,哭泣的聲音卻依舊持續著。窗外有人,他霎時驚住,看清了與夢裡不同的情況。剛剛撩開被角,抽泣便迅速消失,北屋的門軸遠遠地低低地叫了一聲。月光很白,鋪了青石板的院子像一池水。天青在窗戶上趴了半天,仰身倒回枕頭,疑心自己是迷了夢了。卻又不信。耳朵是真切的,心也是真切的。卻還是不信。事情無論如何不會這個樣子。是他想這麼做,做不成,因而恍惚了。夢見看見聽見了那麼多,全是因為腦袋有些發顛。人顛了什麼都能看到,叔叔有一回不是看到爺爺了麼 ?爺爺在圈里拉了一攤東西,去灶間掀掀鍋蓋,又給騾子抓了一把黑豆,就走了。叔叔親眼見來著,只是沒敢跟爺爺說話。自己剛才找了半天斧頭,在窗戶上見了嬸子,全是招了顛的緣故,跟叔叔沒兩樣的。天青安慰了自己,卻一夜不曾睡穩,早早地爬起來,看著晨光裡直挺挺的頂門棍發呆,頂它是防獸防風,一向如此,現在卻使他生了氣惱,怪自己昨晚為什麼不留個疏漏。再想想,又看出這氣惱沒有道理,便拖著困乏的身子到園子裡澆菜去了。北屋閉著門,嬸子還睡著。他怕看到她,卻未想她是不是也怕。如果兩個人相互怕起來,這寬敞的院子就沒法子呆了,直到把水引進菜地,稍稍清醒的楊天青才動了這個念頭。不等他歎氣,嬸子清淩淩的聲音已經從村巷裡鳥叫似的悠出來,在招呼他歸家吃飯了。往日也這麼叫,卻從來沒有如此悠揚。天青愉快地抬起頭,在溪流對面的山崗上見到了起伏的綠色,又在綠色上面看到了一幕乾乾淨淨的藍色的天空。他也想叫一叫了,覺得悠揚的叫會使他生出兩扇翅膀,舒展地飛到山谷的早風裡去。

  這是春天裡無比晴朗的一個日子。太陽很好,風也很好,小溪流在很好的風和陽光裡汩汩地奔波歡騰,給彎曲的山溝繞上了一條清亮的白光,給洪水峪奏出了不停頓的美妙聲音。在同一片溫暖的陽光下,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和楊金山的妻子王菊豆邁進了落馬嶺附近青苗茁壯的棒子地,而楊金山本人則牽著病入膏肓的愛騾在由達摩莊至桑峪的山間小道上艱難跋涉。人人都懷了希望,希望人人不同。楊金山的思想已經被牲口佔據,對親人佈置的陷阱視而不見。即將失掉貞潔的女人則無所畏懼,暫時忘記了沉重的不幸和悲哀,把近乎淫蕩的快笑拋在山花初綻的山崗上。年輕後生伴隨著暗自思戀了多年的婦人,在陽光一樣明媚的笑聲中解除了最後的禁錮,奔向他朝思暮想的神奇境界。

  事情從這一天的晌午開始,斷斷續續地持續到黃昏驟降,隨後便依照通常的節奏進入了一個長達幾十年的不可思議的漫長過程。那個暖洋洋的晌午是個豎紀念碑的時刻,也是個挖掘墳墓的時候。他們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一遍,從而暈眩了。

  事情沒有明確的起因。只是空前愉快地幹了一前晌農活兒,彼此說了許多話,當然都是不太相干的話。然後面對面坐在草坡上咀嚼從家裡帶的乾糧,從同一個葫蘆模樣的器具裡斟水喝,用的是同一個瓷碗。醃蘿蔔粗粗的也只一根,兩個人各咬了一邊,留著不同的牙印兒。不久便咬亂了,你嘴裡有了我的,我嘴裡也含了你的,傳遞了幾次女人竟叼住別人的那一邊長久地吮起鹽味兒來了。飯吃得越來越沒有滋味,滋味已經滲到了別的地方。天青鼓著兩隻眼睛,近乎呆傻地盯住幾株剛剛被踏倒的小草,看它們如何頑固地重新弓起了身子,看它們碧綠的傷口如何緩慢地溢出了粘稠的漿液。當它們挺立如初的時候,他立即伸出大腳再一次踏蓋過去,腳心裡幾乎生了疼痛的感覺,似乎有一把繡花針在輕輕地刺上來。

  05

  女人的腮裡滾著食物,風吹細了她的眼,陽光在她豐潤的皮上跳動,她的紅唇上裝飾了幾顆食物的殘渣,墨發周圍有一隻不知疲倦的昆蟲在飛舞盤旋。

  天青的喉嚨裡無端地湧出大量唾液,像陳年的薯乾酒一樣燎著他的舌根。

  「嬸子……」

  「啥?」

  「昨黑間害夢害煞哩。」

  「夢爹來夢娘來?」

  「夢……夢著嬸子哭。」

  「我哭?咋著哭?」

  女人把紅紅的笑臉轉給他,隱了許多意味,他卻不看,只端詳那張臉下的幾個部分,目光起伏錯落。女人的見識畢竟老成,況且昂亢的水準並不在他以下,又自恃握了操縱的力量,便清清楚楚地包抄起來。

  「天青,你怕了吧?」

  「……怕啥?」

  「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

  「我……我怕啥?」

  「不怕咋把個窩兒捂得嚴嚴的哩?」

  「風大,不擋風擋狼不是。」

  「你看嬸子像只狼不?」

  「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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