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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收束的巔峰上終於有了確切的認識和表白。

  太陽在山坡上流水,金色的棒子地裡兩隻大蟒繞成了交錯的一團,又徐徐地滑進了草叢,鳴叫著,撲楞著,顛倒著,更似兩隻白色豐滿的大鳥,以不懈的掙扎做起飛的預備,要展翅刺上雲端。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那一年女人二十六,楊天青是幸福的二十二歲。以後的年月裡,在一系列精密選擇的時間和地點,在充滿幸福與罪惡的陰謀中,楊天青根據他牢固不變的想像力無數次地重申了這句宣言,女人便也無數次地毫無厭倦地承接了這個吼叫和呻吟,並衷心地為之陶醉。

  倆人遵循的朝拜儀式中,它是不變的禪語,凝結了具體的本質性的信仰,又沾染了原始的詩意,因此便被他和她永恆地訴說和聆聽著了。

  洪水峪的生活有了新模樣。互助組形成燎原之勢,頑固的單幹者們已經土崩瓦解。小滿時令,鄉里來人組織了識字班,召集青壯年和婦女參加掃盲突擊。一旦黃昏降臨,村口老核桃樹下面便齊聚了幾十條粗細不同的嗓子,肅聲地念著人、口、手,以及馬、牛、羊、天、地、水。

  楊金山不入互助組,以勞力的數量和質量而論,他認為自己非常強大,因而不能容忍外人來分享。他也不讓年輕的妻子和侄子介入識字班,在核桃樹底下飽受蚊蟲叮咬而又念經似的嗡嗡不休,在他看來是萬分可笑的蠢舉。他認為自家的生活中有許多迫切的事情急等著做,斷不能悠閒懶散。

  究竟做些什麼,卻又常常無數而無緒。家裡另外兩個人不時受到相互矛盾的指派,水缸明明滿著,卻嚴令去擔水,剛剛遛過騾子回來,又催促把它牽到山上去再放。兩個人負著沉重的隱私,不由得掛出低聲下氣的外表,內裡卻分明地感知老東西在日復一日恍惚,並且不可逆轉地糊塗著了,騾子大病一次,主人也跟著失掉靈性,這或許就是造化的精心佈置,要使年輕的他和她更大膽地放蕩,更沒有顧忌地來彼此偷竊。縱情的舉動便額外地添加了信心,在天地不知的暗處增強了速決的頻率,所言所做真個是無不銷魂而嗚呼了!

  糊塗著的楊金山也奇怪于女人的變化。每逢自己莫名其妙地狠毒起來,仍舊可以招致畏懼的顫抖,卻再也聽不到那種令人快意的母狼一樣的尖叫聲。女人的白牙咬破紅唇,任憑他在光滑的皮膚上製造出一塊又一塊青紫的淤斑,任憑他砍伐樹木似的將那柔軟的軀體彎來折去,表現了一種誓死忍耐的決絕。他最為詫異的是女人不僅忍辱含垢,而且前所未見地顯示了主動的順從和殷勤,她渴望完成的欲望是那麼迫切,幾乎使他疑心這是對他的無能的一種巨大羞辱。白日裡下地,見她屢次丟開鋤頭驚惶地隱入灌木叢,竊以為那是跑肚或尿慌,萬不曾料想她是怎樣伏在僻靜處頻繁地嘔著又喜又悲的澀水。歇息時只見虎背熊腰的侄子在密林深處遊來蕩去,以為是尋找蘑菇或山雀蛋,卻不見那雙大手如何秘密地攥著幾顆酸溜溜的野杏,更不見它們以怎樣的傳遞方式塞進女人焦渴的嘴巴。妻子和侄子在規矩地做活,茂密的莊稼預兆著滿意的收成。被陰謀暗暗侵蝕的楊金山竟然沒有一絲挑剔,只對身旁兩具不知疲倦而精力旺盛的身子抱了許多不明不白的嫉妒。自家的手腳似乎越來越遲鈍,也想抖擻,然而五尺長的大鋤杆子再也拉不出風來了。他的悲哀就不能不局限在這個無知的地步,聽憑一顆茁壯的種子在他的田野裡孕育生長,於後知後覺中預備著為他人做個受騙的父親。這甜蜜爽人的角色便只能沉在一個永遠不醒的老夢裡了。

  楊金山得知女人懷胎是在三個月以後。當他再度野性發作而狂扇她的嘴巴時,突然發覺她沒有伸手攔擋,卻蹊蹺地緊緊地護著肚子。他扯開那雙手,目光遊移起來,女人禁不住端詳和撫摸,攤開兩臂涔涔地落了淚。追問之後,他險些一腦袋栽下炕去,噴出了一聲奇大的響亮的怪笑。隨後便捧住那丘白白的肚子無聲而猛烈地哭泣,皺巴巴的臉鬼一樣胡亂扭動,整個身子都抽搐搖擺起來了。

  「狗日的,你咋不早說!」

  廂房裡的楊天青給那聲怪笑驚得睜大了兩隻眼,緊張地準備與一場遲早會降臨的危機抗爭。聽到了一連串啪啪的清脆的聲音,好半天才判斷出那是狂喜的人在忘乎所以地打著自己的嘴巴,他稍稍地松了一口氣。

  「老天爺開了眼啦!」

  「菊豆,我待你虧了心哩!」

  「親爹哎,你兒得了天助有救啦……」

  顛亂的聲音響了小半夜,不久便也寧靜而安頓了。三顆心在不同的腔子裡搏動,各自想著異樣的心事。天青的思想是確鑿的,那是他的而不是別人的兒子,他從女人那裡得知了那個人的窘狀,況且長年無子的歷史也確切地做了證明。但是那種喜極而泣的聲音震撼了他,使他頭一次辨清了自己的罪孽,知道欺誑的不只是叔叔,在一個絕頂緊要的地方他辱沒了自己的爹娘。他做了萬人唾駡當剮當誅的見不得人的惡事了 !日後該怎麼活,成瞭解不開的難題,像不可攀的山崗一樣在他眼前陡然高聳起來,他孤獨地做了一隻走投無路的野獸。長夜難眠,他咬著炕席的葦子片排泄苦悶,一時竟感到那哢哢磨著的是兩排尖利的狼牙,刹那間便無所畏懼了。

  楊金山欣喜若狂,第二天就擺出了兩樣的態度。他早早地招呼天青起身,在必做的活兒裡添入一項揭火煮飯。玉米粥煮好,天青又被命令去張羅雞食、豬食,然後是空著肚子劈柴、擔水、飲牲口。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楊金山站在北屋臺階上袖手四顧,瘦臉恬淡,像個財產上一夜之間便暴發的人,沉醉在對周圍事物的有效支配中。王菊豆一動不動地盤腿坐著,遵循丈夫固執而古怪的意願,她必須每時每刻對肚子裡的另一個人負起保護的責任,因而也就必須暫時放棄行動的自由。透過窗戶上破裂的擋風紙,她看到侄子馴服地做著往日由她來做的種種勞務,笨手笨腳而又賣勁兒的樣子使她大為傷感。楊金山親手端來早飯和醃香椿,見女人眼裡有淚。以為是讓自己感動的,於是他也感動起來,鼻子竟有些酸楚。在香椿葉上點了幾滴芝麻油,覺得不夠又點了幾滴,舌頭吧嘰吧嘰地舔著油瓶子,似乎在品嘗自己心胸的博大。

  「多吃!」

  菊豆窘迫地埋頭在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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