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伏羲伏羲 | 上頁 下頁


  「給她不頂給了畜生!我前腳走她後腳就得招一個來。我金山的血脈斷就斷自己手裡,斷她手上我咽不下這口氣!狗日的咋還不送飯來……把他娘的狗腿當柴禾燒了不成 ?」

  金山爬起來窺望蛇一樣繞在山崗上的小路,白白的道上沒有人,只印著稀落落的樹影。晌午過了,日頭有些歪,影子也悄悄地傾斜。菊豆的青襖終於從嶺後閃上了空蕩蕩的石路,張惶地向田野滑過來了。金山呼一下彈起身子,見了獵物一樣向來人撲過去,把她截在遠遠的一個山凹裡。天青沒有跟上,緊張地站到高處,想看得清楚些。聽不到叔叔在吼什麼,嬸子一味地後退,已經退到草地上去了。天青看到裝吃食的小籃子在坡上滾,接著看到嬸子在坡上滾,叔叔跳大神兒似的追著踢著。叔叔咆哮了片刻,在嬸子背上踹了最後一腳,便匆忙地竄回道路,一股黑風似的往村裡卷去。嬸子低頭坐在草裡,長久地撫著脊背,又踉蹌地去尋找滾跌了的小籃子。天青把狂亂的心跳壓穩,要把看到的這些都忘掉。等女人將吃食送到地邊,在背後哀哀地隱泣抹淚的時候,他正裝模作樣地伏在半尺來長的苗叢裡,仔細地清除爭肥爭地的廢苗子和長勢迅猛的雜草。他只給她一個沉默而無言的脊樑,半天不肯轉身。女人淚眼蒙地看著他。

  「天青……吃了再幹……」

  「你先吃。」

  「……我不吃啦!」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來。天青停了手,看著腳下的地,還是遲遲不肯回臉。

  「你咋了,嬸子?」

  「天青……我把話先撂給你,你叔他遲早殺了我!日子沒得過了,你見啥聽啥給史家營捎個信兒。別攔他!讓老東西殺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

  「我叔他脾氣賴。」

  「他可是個人?你叔他可是個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親侄兒哎,你跟嬸子交待交待,我在你們楊家可怎麼活?我遲早給他打死,我受不下啦……」

  嬸子噎了氣,哭得十分艱難。天青抱著腦袋,找不到妥帖的話說,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過去把不幸的女人攬到胸口,讓她滔滔地哭個順暢。頭一次聽到她悲切的傾訴,竟有這麼多話給他,使他明白女人離他不遠,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懼地遊移于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後面等他的是些什麼。

  眼前的黃土點點滴滴地濕潤起來,已經更沒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熱辣辣地燃著一堆火,想必是她紅腫的眼在看著他了。

  「天青……趁熱吃吧。」

  「就吃。我去一下……回來就吃。」

  他佯裝解手,匆忙地翻過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樺樹靠著蹲下來,眼裡憋的水刷刷地泄到臉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樹,咬一塊樺樹皮含在嘴裡,把奔湧的悲聲完全地堵回肚子裡去,一點兒也不給她聽到。他深深地觸到了一種奇大的悲慘,是她的,也是他的。

  金山不見蹤影。他打女人的藉口原本是因為送飯遲誤,女人告訴他騾子臥在槽裡不起身,也不吃東西,他的藉口就換了一個,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淩厲些。女人傷了腰,間苗時用著半跪半趴的姿勢,天青沒有表達什麼,殷勤的只有那張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勸阻,聲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這冰冷首先給自己來感覺,不這樣就擋不住自己,因為整整一個後晌都在醞釀要不要把不聽勸的女人攔腰抱起來,抱到棒子地外面去。決心下了一百次,毀滅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著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聲音裡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為他潮濕的眼睛及裡面不褪的紅色已經在熱著她的心,並且暗暗地品味著了。

  騾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個軟包,疑是絞腸痧。等不及娘兒們和侄子下地回來,就閉了院門,將搖搖擺擺不肯走路的牲口牽離了村子。晚飯時辰,老喬家來人傳金山留的話,說是到達摩莊請人醫治,治不好就去桑峪,一時回不來的,叮囑趁著天好早些把苗子間出來,園子裡的菜早晚留意些,小心讓哪家的豬崽子拱吃了,等等。來人又哧哧地笑了,告訴菊豆和天青,金山走時滿腦袋流汗,摸牲口肚子當口像是有淚掉下來了。寶貝要死了,金山怕也活不成。菊豆聽到這個玩笑只咧了咧嘴角,天青什麼反應也沒有,悶悶地喝著玉米粥。叔叔今晚不回來了。院子裡只有他和嬸子了。他的全部思想都停留在這個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情上。局面來得太突然,不能肯定往日是否渴念過,有些怕。撂下碗筷,見女人出來進去走得很輕捷,怕得便更狠,暗知在無數的夜晚裡,自己早就無數次地把這種機會設計操演過了。

  「踏實睡,用不著三更伺弄歪騾子啦!」

  「嬸子,喊我起炕……趕早把菜地澆澆,我睡得貪。」

  「踏實睡你的,你啥時候睡過整覺?他不在了你還怕啥?」

  「起早澆了吧,看他回來找話說……我是累慣了的,幹一事少一事。」

  「你就是個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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