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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3

  漫長的冬日裡,天青趕著叔叔的寶貝騾子去清水鎮拉腳。不是第一年做這個生意,熟門熟道,叔叔已經不擔心騾子會有什麼閃失。叔叔端著一碗薯乾酒,一邊喝一邊數給他幾個小錢,看著他怎樣費勁兒地把它們塞進腰裡。金山蒼老了,眼神兒卻依舊精明。放走了天青,宅院會冷落,但是這對他長久而無效的努力可能要好些。他到黃塔李大仙那裡給自己也給女人抓了藥,還沒吃已感到身子裡騷擾著旺盛的陽氣,可以放心地收拾那盤熱騰騰的火炕和那個冷冰冰的娘兒們了,白晝也將失去忌諱。他催促天青快快上路。

  嬸子擔著水桶送他到村巷裡,不知怎麼就伸手在侄子的棉襖上捏了一把。天青靠著那匹青騾,目光暈暈乎乎地停在女人小巧的嘴巴上,似乎怕它張開而露出細碎的嫩牙。他是想摸她一摸的,這個從未實現過的願望每一次分別都來強烈地襲擊他,他不知該怎麼做。如果她知道幾年裡他怎樣熟透了她的身體,還會給他老母似的關懷麼 ?她又捏了他襖袖子一把,村巷裡沒人,天青的兩條腿哆嗦起來,狠狠地扭著韁繩。

  「太薄啦!來年讓你叔叔多花幾個錢,我給你厚紮紮絮一件……這衣裳怕要凍著你哩!」

  「我結實,凍一下就凍一下。」

  「攬不到活兒早些回來,外頭生人生臉,咋也不如家裡。」

  「……記下了。」

  「掙了錢多花幾個在吃上,你叔叔他人貪,你帶回一馱子錢來也喜不了他。吃飽了身子要緊……記清了?」

  「清了。水泉有冰,嬸子你擔水離待著,看跌了筋骨……我走啦。」

  「走吧。遇上惡人長個心眼兒,別讓他瞞哄了。別惦著你叔,家裡有我哩……」

  「記下了,我記下了。」

  天青眼裡的火苗讓嬸子低了頭。這小火苗見過多次,哪一次也沒有燃起來,像一根太潮的木炭。燒不出旺火,彼此間就永遠看不出各自胸懷裡藏的是什麼東西。他給她的是侄子的憨厚,從她那兒得來嬸子的賢惠,而這些都湊不成他想要的那份熾熱。匆匆上路的天青,心裡裝著的除了淒涼,還是淒涼。青騾子愉快地在前頭走起來,他把鞭子搭在肩上,像是被騾子拖拽著離開了冬天的洪水峪,凍硬的山道也纏綿得似乎沒有盡頭了。

  天青給鐵匠鋪馱煤,給糧棧運穀子,也給迎親的外鄉人送喜箱喜被喜衣服。最好的生意是配合新政府的幹部調動,那些山外人騎牲口到偏僻的地方任職,從騾子上爬下來的時候往往塞了太多的錢,使他驚惶而不好意思,好在一五一十還數得清楚。白天拖著兩隻凍腳陪騾子走山道,晚上在大車店的炕上喂蝨子,容不得多少奇想,然而那張臉和那條身子卻是每天都要看到,並且反復揣摩的。冷冽的寒風裡,她的肉身為他開一朵大麗花出來,讓他恍然嗅到春天的甜味兒。

  天青在臘月的雪地裡忙碌,他的叔叔卻命中註定地陷入了一種瘋狂。是從哪一晚開始的呢?人們最初以為是狼的聲音,越聽越像,再一聽又不是了。太陽出來,有人看見菊豆青了一隻眼,腫得像個生南瓜蛋蛋,去水泉擔水時一走一跛,不是腳壞了便是腿壞了。靜了沒幾夜,狼羔子一樣的慘叫又從金山家的大北屋張揚到村子的上空,人們就不忍心再聽下去了。

  婦委會一個娘兒們委員在村巷裡攔住金山,往他鐵青的臉上噴開了唾沫。

  「菊豆咋了你啦?你殺她不成!」

  「我的娘兒們,要殺要剮隨我!」

  「啥社會了?糟辱娘兒們鬥爭你!」

  「好歹日不著你……」

  「狠的你!揪出來尿泡臊的看看,你還是個人,你鬼金山還算個人?」

  老娘兒們嘴快,可趕不上金山舌頭毒。他眯著小眼兒,一嘴黃牙不懷好意地齜開來,絲絲地吐出辣氣。

  「美他娘的胎!你男人咋收拾你來?頭發毛讓漢子扯著滿街拖死狗,是哪個?先把你男人撂躺下再來拾掇我,你聽清了?」

  「……你個鬼呀!」

  婦委會的娘兒們落荒而逃。村裡的頭面人物也來呵斥他,他佯裝一副哭相,要緊的關節就不軟不硬地甩幾句,多有理的嘴也讓他冷不防給噎住了。他的理由反倒占了上風。

  「你孫子抱上了,扯啥清閒?你家娘兒們褲襠利索,不是我的。妥妥搗鼓你的去!我斷子絕孫不礙你們的事,不中用的娘兒們給了你,看你能咋著?!」

  「你揍她能揍一個出來不成?」

  「看看吧,揍出個活的,我給她做貓做狗,揍不出活的,圖個樂子!我虧不虧?老子一輩子白活虧不虧!」

  「打壞了,村裡有法子治你!」

  「崩了我才好!我活夠啦……」

  話說到這個地步,金山竟能彈幾滴眼淚下來,別人也就無話,覺得不可妄猜他的心地,無子無後到底是大悲哀,可惡中便有了可憐與可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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