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伏羲伏羲 | 上頁 下頁


  臘月將盡時節,楊金山張羅殺豬的家什。好簍子好筐都盛了別的物件,他就想到山牆上吊的那個爛筐,以為裝個豬頭和一團下水是足夠的。他舉著鋤把子將它挑了下來,無意中見了那個洞。他不認為那是個有卑鄙意味和侵略意味的洞穴,一塊牆石歪歪扭扭塞著它,看上去不過是一塊剝落的牆皮罷了。它剝落的部位是那麼奇巧,竟沒有引起他的疑慮,可見人的警覺多麼有限,而人的提心吊膽和戰戰兢兢是多麼沒有必要的。大約是那塊牆石塞得有點兒慌亂有點兒歪斜的緣故,金山不想讓它掉下來,於是多此一舉地跳上廂房的土炕,要把它擺弄得順眼一些。每年都和天青抬著秋糧爬到這個地方,他不曾注意牆角落有什麼缺陷。天青怎樣費盡心機地掩護了它,又如何數百次成功地利用了它,是與他完全無關的謎。他在前臺,天青在幕後演了些什麼,向來不知道,似乎也沒有知道那些古怪事情的眼力。他心平氣和地拔掉了抽屜似的石頭,把眼睛湊過去,不由得大吃一驚。不是有所醒悟,而是在蝕空了牆灰的石頭縫兒裡發現了一堆嫩紅的小老鼠,崽子們紮堆的蛆一樣,讓他看了肉麻。他伸手把它們撥拉到豬圈裡去了。氣急敗壞的樣子讓人疑心他在嫉妒老鼠子孫的興旺。如果此時王菊豆恰好在豬圈裡蹲著,可能會啟發他的智力,給他一個明白。但是牆外沒有人也沒有聲音,他就認定了那洞無非是一個洞,不是人為而是老鼠製造的。離煙囪近,離糧食也近,的確是個不愁饑寒的好去處,老鼠的行為和金山的判斷就這麼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了。他毀了它們的好夢,到底勝了它們一籌,輸掉的是什麼,他和老鼠有著一樣的無知和茫然。

  臘月二十八,在外拉腳的楊天青返回了洪水峪。溪流上腫著寬厚的白冰,騾子踏上去砰砰地打滑腳,他小心地把它牽過去,沒走幾步就發覺水泉那邊有雙眼睛在看著他。他鬆開韁繩,繞著結冰的石頭臺階慢慢向她走去,她把花布罩衫扔到水泉的冰洞裡,兩隻紫胖的僵手在胯上腰上搓來搓去。她抖出了一線微笑,下牙露出黑晃晃的豁口,少了一顆,不只一顆,她的笑已失去往日整齊的模樣。他站住了,又在她白白的額上見到一塊青傷,在她粉粉的腮上盯出一塊鼓出來的紫腫。他眼神兒零亂起來,知道他不在的日子家裡出了大事,那個哀笑把底細透給了他。

  「天青……咋不捎個信兒就回來了?」

  「都是西水那邊的生意,見不著熟臉。嬸子,你這是咋啦?」

  「初五回史家營,洗洗衣裳,髒了半冬,看娘家人笑話我……你先家去吧。」

  「你的臉咋啦?」

  「沒啥憐惜,自家不長眼,擔水叫冰滑跌了,我洗淨了就回去……你叔他殺豬哩!」

  「說妥了來年殺麼,咋又急了?」

  「殺了好。日子咋過也是個過……」

  「你的牙磕崩了?」

  「我把它吃到肚兒裡啦。」

  嬸子想笑笑,卻突然紅了眼圈,兩汪淚凍得顫顫的不肯掉下來。天青找不到話,跨過去要幫助把冷水裡泡的衣服拎上來,讓嬸子攔住了。兩隻手碰了嬸子凍紅的胳膊兒,鼻腔裡不知怎麼就泛起了酸楚,心也疼得縮緊,目光死死地留在那些傷上。

  「看你瘦的,這一下有肉吃啦!聽聽,那豬哭它的命哩。」

  嬸子說著便低了頭,大顆的眼淚終於冰粒子似的砸進了泉水。那頭豬高一聲低一聲地嚎喪,天青邁進宅院,發覺它已經在小炕桌上躺好,除了開開合合的長嘴,繩索完全地固定了它。它用最後的力氣給自己唱著暴烈的挽歌,叔叔站在它腦袋旁邊,在襖袖子上得意揚揚地慢悠悠地蹭著那把刀,讓它唱得盡意些,長久些。叔叔整個人在天青眼裡顯出了十二分的毒辣和野蠻。他敲掉了嬸子的牙,傷了那張俏臉,還不夠,還泄不掉殺氣。他急等著見血的樣子,讓天青看了嘔心得慌。

  天青拴好騾子,別的不幹,先把錢遞過去。叔叔將一疊花花綠綠的紙幣抓在掌上,沒做什麼表情。

  「多少?」

  「你數吧,就這些。」

  「歇歇腳,儘早幫我拾掇了它。」

  「這豬沒起膘哩。」

  「人也要膘不是,讓它養養咱吧!」

  「殺了可惜。」

  「你不吃咋的?達摩莊來人說西水那邊有劫道的,沒撞上吧……那騾子咋看著瘦了?」

  天青不聲不響地走進了小廂房。都瘦了。人瘦豬瘦騾子瘦,叔叔的老臉長刀似的,瘦得近乎走形。鬼知道他都累了些什麼,暖暖的冬炕竟蹲不起膘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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